米達倫聽罷,卻是無動於衷,只有那一雙淡色眸子宛如一潭深泉幽幽,銀髮,霜龐,淡瞳,她的確乃是不虧其聖潔之白。
“我不信。”良久,才從她脣中蹦出來兩字。
威廉默然地輕輕往唯一一排無人長椅放下發色同樣漸趨霜百的艾琳,他目睹着聖壇上的米達倫,他必須擡高頭顱才能得見她那無暇精緻的下頜,光潔地勝過新剝雞蛋,聽起來遙遠而神秘。
“紫血者名列叛逆名單前三,以其強大血統本該完全臣服於陛下意志之下,行吾主光輝之事,奈何一意附逆易形者,以至於吾等無法依靠本能規劃出此人概略動向,量你一小小二級成員,豈容得你在此大放厥詞?”
這座教堂已成聯合派巢穴,自然有無數黨羽附和,教堂後排長椅當即站起數人駁斥道,這些同是黑斗篷輝紫紋飾的海德拉正與威廉帶來的寥寥幾人劍拔弩張,就算九首在此,也只能奪路而逃,他來的,只能是虎穴。
威廉替艾琳拉高了衣領,即便是重重兜帽,那些截然不同的氣息依然能準確指向出誰人身份,威廉深深瞟過角落中綠寶石貓瞳樣的“布毒師”馬蒂爾德,後者正雙手合十,彷彿是一心祈禱,或許是懺悔今夜又造下的罪孽。
只是,在場所有人,本不就是孽麼?
“咔噠~”一隻黑皮帶驟然垂落,鞣製皮革帶極富韌性,甫一墜到頂點又忽地高彈起來,最終牢牢地攥緊掌心。那數抹銀輝黑芒簡直蓋過了一切色澤。
“這是夢境製造表,又或者,它叫AATS表。”但聞滿堂譁然,交頭接耳不止,威廉內心純是苦澀。
肅穆站於聖壇上的牧師此時也掩飾不住眉目間的驚訝,顫聲道:“這……這難道是陛下之物?陛下的懷錶?”
陛下遠遊已有數年之久,但以陛下之煊赫神威,又誰有敢對此多置一分喙?得仰陛下於大禮堂布道,米達倫每每念此即是無比自覺尊榮,帝王門生,不過如此,聖父聖靈恆像光芒更勝處,當爲陛下之姓氏,之榮耀。而那道寬闊高峻面容裡,那塊時而懸於陛下腰側的懷錶,不正也是與威廉手中表盤毫無二致?
“不,這是紫血者的表,傳聞易形者原先見到他先受數日侮辱,隨後見到此表時才突改心意,決心收其爲叛黨。”不待威廉解釋,教堂第二排長椅即是站起一人,揭去兜帽揚聲道,雖是未曾有一分語調波瀾,但說及至此,哪裡還需格外點燃怒火?
米達倫朝着本部特使微微頷首,饒是她也不禁有些悸動,紫血者西蒙·海耶斯腕上之表是何早已是個公開的秘密,格萊瑟姆酒館本身即是派駐總部人員集會互商之地。這一代的紫血者一直受到阿多菲娜·莫爾芬庇護,羽翼之後倒也成長極爲迅速,一年多些便據說竟是未授魂情況下開啓了第二能力,如此速度也可排進海德拉前列。圍繞着他的明爭暗鬥簡直不可計數,剛踏進北方之星那一刻起,攝政王就開始了監視,但到今日地步,還是令人扼腕。
“既然特使證明此表真實……”米達倫舔了舔薄脣,眼睛盯着AATS手錶,似乎越過了錶盤那三根時分秒針與電子計數屏,再到其後必定極爲精密驚歎的鐘簧結構,世間怎麼可能有此神物,令兩者時間流速差高到不可思議?其餘強絕能力更未發掘完,根本不是人力所爲!定是神蹟!
“那暫寬恕艾琳·歌詩圖倒也無妨。”米達倫說道,略一點頭,一瓶海德拉型通用解毒劑便是灌入艾琳口中,頃刻間緩慢了衰老速度。
“表只是其一,紫血者方位,究竟在哪兒!”米達倫伸手幾乎是奪過了表,捧給總部特使,但看那對削尖樣的長耳朵,一絲感情都無的端正到再端正的五官,若是西蒙在此,必然能一眼認出這特使是誰,正是當日要求他即刻啓動海德拉燃血行動的執行官,亞歷山大。
海德拉的執行官接過AATS腕錶,直接張嘴吞入肚中,隨後雙眼緊閉,作爲罕見的智慧系天賦者,直屬於王座的執行官即是最堅定的保皇派,攝政王做出了任何決定皆是無疑議,顯然,亞歷山大正以某種方式解析着他想要的數據。
威廉回答道:“等到艾琳解完毒,我自然會把位置傳遞給你。”
米達倫“呵呵呵呵”地捂脣輕笑着,她像是從西斯廷壁畫中走出來的聖戰天使,被剝奪掉光翼、神輝,淪落到接近凡人的“人”,包括威廉在內的許多人在這個女人沒那麼虔誠乃至於狂信時,都見過她曾稍有幾分顏色的臉龐。是的,她是一個美人,比起易形者阿多菲娜·莫爾芬那種燦烈如斑斕極光更似核融芯轟爆時的絢美死亡,米達倫是冰霜的。但再多麼嚴酷的北極,也棲息過熊、鵝。現在,這只是一座死地。
“你以爲在主的注視下還能有選擇餘地麼?”一到教堂內,米達倫剝離地一絲性格也無,最赤 裸裸的殘酷,米達倫手一探,毫無阻隔地扼住了威廉喉嚨,那雙如冰如雪的纖手發力一絲,就能生生掐斷,說到底,海德拉依然脫離不出人類。
密爾城分部中,威廉·洛克伍德以詭詐靈能控物控火聞名,動輒牽引出周身事物爲己所用,若是身處火場,即是引火之源。再有幾名突擊型保護,一支小隊即能死死拖延住十倍人馬。
他就這麼任其被制?
刀劍鏗鏘,數十柄槍械利刃對準了海嘯中幾個孤島,這幾個海德拉既然甘願與威廉來自投羅網,豈能真一齊做了階下囚?
“嗤啦!”
威廉一攤斗篷,他哂笑着,因爲他感覺到了米達倫臂膊一絲猶疑,燭火通明,螢螢輝映。他說道:“你最好信守承諾。”
“我可同時控制不了這麼多”
米達倫驟然手脖發力,以她看似弱女子之容,竟是直接捏着威廉靴底離地,但無論威廉是紅是白,都蓋不去綁縛在他上身十餘個破片手雷的握片正逐漸鬆開。
如他所言,他控制這麼多。
米達倫反手一掏衣兜,本該嘩啦跌出的拉環卻是倒出了幾枚硬幣,米達倫攥得他脖頸“咯吱吱”作響。
他是一路綁着拉開了環的手雷,控着握片來的教堂。
他的心一鬆,就夠了。
“放下他。”米達倫堪堪維持着將窒未窒的力道,直到亞歷山大漠然命令道,前者重重哼了一聲,卻是輕輕地將威廉提回地面、
威廉連咳嗽都沒咳嗽一下,瞥了執行官一眼,後者肚腹一陣蠕動,又吐出滿是透明黏液的腕錶。威廉心中更是黯淡,自從他前幾日從城裡某個廢料中轉鋪子無意得來這表,他就意識到那個本該遠行南方的紫血者當在不遠,這很可能就是他釋放的一個信號,要求城內的純血派海德拉對他施以援手。不過總部責殺令比表來的更早,歸根究底,他先是一個效忠高王的海德拉,再是純血信仰的純血派。
“足夠了,我已獲得紫血者特有氣息,待天明之時,我即可解析出此人動向。”聽完執行官一言,米達倫眉毛一撇,仍是未動。
威廉遙望着這個已無比陌生的同僚,夏季天明極早,四點過後太陽便是升出地平線。在昨夜夕陽落幕時,艾琳依舊是青春靚麗,待她再度睜開眼睛……倒不如永遠閉上來得仁慈。
他最終將嘆息全都嚥了進去,說道:“天明時,我會自裁於此,請放過他們,給他們……一個機會。”
“可。”話音才落,執行官當即回覆,米達倫就算面有慍色也無可奈何,她越是堅信,力量就越來至本部,拂逆亞歷山大等同於違抗本部。她朝着角落裡的布毒師揚了揚下巴,後者俯到艾琳身上。
威廉看着一縷縷灰黑氣霧升騰而起,只是一刻鐘,他便看見了艾琳的皺紋褶皺正一條條消失,她不會在這兒醒來了,她會在顛簸中醒來,然後走向她一直心心念念着的北方之星。威廉也回首看着跟隨着他一同來的四個純血派同伴。刀槍入側,他們四個一同得到了救治,至於其他還失散在城內城外的,既然執行官說過會放他們一條生路,那自然是能信的。
於是威廉長久地矗立在這兒,人聲漸息。
夜快盡了。
是的,天要亮了。
窸窣腳步聲消失在威廉背後,但是他知道,昔年老友仍舊站在他背後,打算協助他完成他自己的諾言,他閉上眼,感受着第一抹晨光,很熱辣,一點也不溫柔,他留給了自己一分鐘回想過去,發現總是有一些是值得的。
那些散落在外的拉環系回,風鈴般彼此撞擊着飛出教堂外,威廉走前了一步,他知道面前即是聖像,是的,他也是信仰着主的,只是每個人愛,與表達愛的方式不太一樣罷了。
他慢慢地跪在十字架前,默默禱告着,劃過十字,喃喃着:“你們作僕人的,要懼怕戰兢,用誠實的心聽從你們肉身的主人,好像聽從基督一般。不要只在眼前事奉,像是討人喜歡的,要像基督的僕人,從心裡遵行神的旨意。甘心事奉,好像服事主,不像服事人。”
迎着日輝,威廉拔出他的匕首,他知道這是最深沉的罪孽,他甚至不想刻意在乎能不能得到寬恕了,但假使他的同伴真的因此得到救贖,或是得生,那麼煎熬也是值得的。
“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