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風聲稍起,雨點劈落,於天際肆虐的烈風無法撕碎那些貌似慵懶的臃腫雲彩,卻是可以令那些狂妄到敢於分裂出母體的雲朵化做虛無。這也是爲什麼它們是“朵”,不是“彩。”一縷微風飄飛進黑牆,於比弗利莊園之懷,逸入那棟黑色小樓裡,挾進了那個負手觀望天穹的少女之鬢。
此刻,正在下雨。
在少女的眸子裡,落幕的夕陽早已歸隱在地平線下,明麗的橘紅色旋即消散,夜色的佔着天空的一角,並且在夜色暮色的你進我退間,在天空的交界染成了夢幻的黑藍橘紅色。
這是她的眼睛,她的瞳色,也是她的所見。
夜晚永不降臨。
“大人,要下雨了。”少女背後油然浮出一道寬闊背影。若是以成年人的身材來衡量,漸於風中雨落中少女身材單薄。是的,少女仍舊成長,青澀、平靜、秀美,她斜仰着頭,雙臂環胸,在穹宇間凝聚的雨雲也許正醞釀着一場雷暴。
子夜之風拂過了卡累利阿地峽,呼嘯着席捲着,是否如火借風勢,燃遍峽灣?
說話之人悄然微躬着身,黑白之色掠過,黑色燕尾服與白色襯衫搭配在一起,自然宣示了是何人。管家短鬚中隱然摻雜了約莫一半的灰白,卻不顯半分頹唐。許是夜色緣故,繫着單片眼鏡的鏈子毫無亮色,也正如眼鏡後那些謙卑而沉穩的神色。質樸無華,僅僅單純的服從與稍微允許的“睿智”。
“確實,雨。(Indeed,rain.)”少女非常平和地回道,但她並未轉過頭,從陽臺上,她能俯望到整座夜幕下的城市。與她尚顯稚嫩的容顏相比,她的眼神中既無稚氣輕佻,也無矯揉之作態。一汪清泉蘊在一顆寶藍鑽中,風揚起了肩後的髮辮,一根墨色緞帶系起了她的長髮。大概這是她最成熟之處吧。她置若罔聞了管家,她側耳聆聽着小樓下黑牆衛隊猶如閱兵一樣的天鵝步踏出的“踢踏”聲。
在雨滴行將墜落之前,一蓬陰影籠罩了少女,是一柄黑傘,隨後便是接連不斷的“噼啪”聲,少女默然說道:“退下。”
黑傘旋即隱入。雨水打溼了少女肩頭,她伸出手掌,待掌心積了一片水窪,她就端詳着掌心。那雙似醉非醉的桃花眼下是一雙單薄近無血色的脣。豔如桃李而漠若冰雪。“萬歲!弗蘭茨”更像是一個禮節性的問候用語,而非特定指向於誰。
是的,她的姓氏後綴是弗蘭茨,她的名字,是奧古斯塔維娜。她是皇后之女。
也僅是如此。
夜色中雨水,洗濯着奧古斯塔維娜,雨水本該的清新迷離一滴一滴順着她的肌膚匯入陽臺之底。她仰望着天穹,星漢燦爛的光芒。
她想起了彼方的蠟燭,彼方泛黃紙頁,她復而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老繭叢生,這是新時代,屬於鐵與血的時代!
且讓上帝的歸上帝,弗蘭茨的,都歸弗蘭茨!
她拂袖離去,“嘀嗒……”逐漸落幕的黑幕,在鏗鏘有力的雨中正步聲裡,那隻鈕釦上的三足徽隨着滂沱雨幕而化作一抹濃彩。
……
白領結的樂師悠然演奏着小提琴,將突如其來的暴雨掩蓋在琴聲中。白霧瀰漫在廳堂內,但冰塊反而是在給熱鬧快活的舞池降了降溫。
“謝謝~聽到這麼說我真是太高興了~”維克斯·所羅門笑靨如春,誰能想到在他人眼中素來冷麪孤傲的“伊利湖冰”也能融化?
上層貴族的輓歌即如上層貴族的面具,永遠低婉。
“真艱難啊,對麼?(tough?right?)”僕人輕輕拉開了座椅,維克斯款款坐下,白桌布對側,燦金髮色的藍瞳男子十指相疊,調侃道。
廚師取下金字塔中的一塊冰磚,一置於煎盤上便四月春雪般溶解開來。維克斯眼角餘光瞥過沿着冰金字塔緩緩旋轉的圓軸。小啜一口香檳。“相比較於時世,倒也簡單。”
“時代總是變化。”藍瞳男子看了看錶。在場諸人全是一水兒的金髮藍眼,跟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桑德爾遲到了,真奇怪,他從不遲到。”
“如我所說,時代在變。”維克斯飲完了一杯酒,侍者立刻補滿,她拈起桌上一片西藍花,送入脣中慢慢品着。紅脣白齒綠花銀美人。
美景。
一盤湖妖須端到了男子面前,黃油煎制後充分發揮了湖妖最鮮嫩可口的肉質精美處,男子迫不及待地握着刀叉,熟練地切割下一片送入口中。
“你這是什麼意思?”男子皺眉道。
維克斯吃掉了一片西藍花,她拿起了第二片,修長手指輕輕把玩着。“您的兄弟沒那麼可靠了。”
“具體點。”男子放慢了食速,細嚼慢嚥着。
“安斯納家族每季度給所羅門提供一萬五千份罌粟汁,我們則把這些製成藥品,並供給出去,我付您一大筆錢,皆大歡喜的生意。”一道鐵幕落在了舞池與餐桌之間,那些喧鬧嘈雜聲突兀消失在男子耳中。
“但是呢?”男子說道。他脖頸前純色餐巾落了些油漬。
“近來我發現,關於鎮靜型藥品的怨言越來越多了,關於藥的品質,有人向我反應,拓荒隊打了所羅門出產的止痛針準備戰地手術,結果傷者中途甦醒了。這樣的例子突然頻繁了。”鋼琴師彈奏着降B小調第一鋼琴協奏曲,抒情而華麗的樂聲激盪。維克斯閉着眼睛,睫毛聳動着,她平舉手掌,蔥指點點,似是凌空演奏。
“於是我就讓人做了個實驗,而且,還有了有趣的發現……”侍者啓開了一瓶酒,給男子的酒杯斟上金黃色的酒液。“我吃湖妖時可不喝亞力酒。”男子皺眉道。
維克斯的笑容消失了,冰藍色眼瞳淡漠地令人如墜冰窟,男子嚥下了食物,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旋即,他的臉色騰地紫紅一片。
“如何?”
“誠實又守時的老好人,桑德爾,把您交付給所羅門家族的上好罌粟汁掉包成了劣質亞種。”西藍花縷縷絲絲地自維克斯掌中飄落,每一條都似精心炮製過。
“他是覺得我發現不了麼?或是這樣明顯的差別,或是安斯納家族根本就沒把所羅門家族放在眼裡呢?以您的味蕾都能品鑑出好酒劣酒的差別所在,何況於我?”維克斯點起一根菸,如蘭如麝,芬芳陶醉。
“舌頭是人最敏銳最敏感的器官,供血很充足,所以也是人體中最柔韌的組織之一。”鋼琴曲彈到了低迴處,“嘀嗒嘀嗒噔噠……”
吃着湖妖須的男子放下了餐叉,看着盤內正好與人舌頭差不多寬的湖妖鰭須,強做鎮定道:“我的兄弟在哪兒?”
“這演奏的什麼玩意!”維克斯側頭大聲道,一聽女主人不滿,樂隊趕忙換了收節奏非常輕快熱烈的卡門序曲。“啦啦啦啦簌簌簌簌……”直接純是小提琴了。
維克斯優雅地起身。“謝謝,卡達克夫先生。”她說道。
“等等!桑德爾在哪兒?!”維克斯往後擺了擺手,回首一笑:“如我所言,舌頭是人最柔軟的部位,是獨一無二的,是自然界的一個奇蹟,那麼,當然也是一道美味。”
侍者爲她打開了門,在水晶高跟鞋的踢踏聲中,一陣無法抑制的嘔吐聲伴隨響起。
凌晨的夜風吹拂着維克斯的及頸金髮,縷縷飛揚。她重又點上一根白天鵝牌香菸,雨幕磅礴,夜風凜冽。但維克斯怡然沉浸。
雨水並未令香菸熄滅,反而是越發旺盛。如人心中那團火焰,永不熄滅。維克斯淋着雨,慵懶地倚靠在白玉欄杆上,眺望着沉沉夜色的下城區。海德拉M區絢爛燈火。似要喧賓奪主,她醉人的眸子裡隱約現出一列行駛在火花瀑布中的列車。但這與她何妨。
她站在雨幕裡,展開雙臂,驕傲說道:“且讓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
就如黎明只是夜幕的延續,不到太陽高懸,誰也不知這是永夜的威權,或是永晝的來臨。
Ps:文中對話片段出自《巴比倫柏林》第一季第一集,32分自35分處,大意基本相同,特此說明。以及,奧古斯都在西方語境裡也能代表“皇帝”、“元首”、“統治者”,相較於“凱撒”這個被沿襲下去並多種延伸出的詞(俄國沙皇其實就是凱撒的俄文名稱,由此之一戲稱俄國也是羅馬帝國的繼承者),“奧古斯都”這個詞個人認爲更強勢,地位更高。既然“奧古斯都”指代皇帝,那麼皇后呢?就是“奧古斯塔”,具體是指代皇后還是皇帝之女就有點不好考據了,假如之後查證到,會在本章更正。至於“奧古斯塔維娜”,“維娜”較與西方語境,一般多爲形容詞後綴,大體等於美麗公主之類。就跟西方名的中間名一般,許多是形容詞義,要麼是xxx的女兒,xxx的女兒……打個比方吧,康斯坦丁·康斯坦丁諾維奇·羅科索夫斯基……
西方的人名……不得不說嚴重令人頭大,多年閱讀後我才逐漸弄懂之間的聯繫……出現錯誤應該在所難免,真是那樣,也請讀者原諒作者的賣弄筆袋子之嫌疑,畢竟學識尚在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