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九章 遺詔

然而這樣的話,又怎麼可能當着旁人的面,公然說得出來。

御史中丞上得前道:“太后,身體康健,自然是好事,朝中國是操勞,若是體弱多病,必會十分辛苦。”

楊太后柳眉一擰,開口道:“趙渚的身體便十分康健!”

說來說去,話又繞回了原點。

倒不是衆人不願意遵從趙芮的遺詔,而是這許多年來,他們已是從這位身上得到了不少教訓。

而其中最重要的教訓便是:若是國朝有一個病弱的皇帝,而那個皇帝一旦發生什麼意外,會在朝堂之上,造成什麼可怕的後果。

且不說旁的,單是爲着先皇的子嗣問題,就不知道愁白了多少醫官的頭。

然而楊太后一意孤行。

從前楊家是給她挑過不少人選,還叫楊度帶了名單進宮來,因此事給張璧撞破,叫她最後吃了不少苦頭。

可那些名單上的人選,回頭來看,沒有一個比得上趙昉名正言順。

畢竟是丈夫選的。

她還不如聽丈夫的!

趙芮死前說過,給她排了後路。同先皇夫妻多年,楊太后自認沒什麼本事,除卻在一旁乾着急,也幫不得什麼忙,到得現在,她願意再信丈夫一回。

“都說趙昉身體不好,卻是何人說的?”楊太后不解地問道,“難道你們都見過他,時時同他在一處?”

見得太后耍起賴來,官員們俱都有些無語。

難道要去同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婦人講道理?

楊太后又不似太皇太后,甚事不知的,偏生又會抓些奇怪的主意。此時此刻,還不能強令她聽從,當真叫人爲難。

“我也不曾見過那趙昉,只是既然先皇帝特點了他,以先皇英明,自然不會將皇位傳於一個身體多病之人罷?”楊太后認認真真地爲丈夫說話,“既是先皇帝點了,衆人都不曾見得,爲何諸位官人,俱是不肯同意?難道先皇帝說的話,已是不作數了不曾?”

殿中登時鴉雀無聲。

衆人不是被她說得啞口無言,而是被她這般倒打一耙,弄得全無脾氣。

爲何不肯叫趙昉繼位?

是他們不肯嗎?

明明是躺在楊太后身後那一個才斷氣的人決定的。

他們雖然順水推舟,可如果沒有太皇太后拿主意,又怎麼可能這麼順利?

不過不管怎麼說,楊太后話懟得這樣硬邦邦的,衆人還是得爲自己辯解一回。

翰林學士吳益上前道:“太后,那趙昉遠在秦地,未必能適應京中水土,先皇帝雖然留有遺詔,可此一時、彼一時,若是眼下把趙昉請入京中,一旦其人到得此處,有什麼不好,屆時國不可一日無君……”

話裡話外,俱是認定了趙昉身體太弱,不合宜做皇帝。

楊太后聽得他那熟悉的聲音,腦子裡頭那一根弦登時一緊,倏地就轉過頭去。

她雖然不識得對方的名字,卻是早已記得了對方的臉。

這就是頭前最先提議叫濟王趙顒做皇帝的那個老頭!

死老頭!

滾你媽的蛋吧!

雖然出自書香之家,可一般也是在宮外長大,在家做女兒時,多少也聽過幾句不堪之語,看到吳益的那張老臉,又聽得他說話,還沒等人把話講完,楊太后已是忍不住在心中罵起娘來。

早已先入爲主,也不用再聽完了,她當即打斷道:“這位官人,你可是太醫院的醫官?”

吳益那一句“國不可一日無君”纔剛剛出口,後頭還有長長的諫言欲要說明,那一肚子的錦繡珠璣,硬生生便被楊太后這一句問話給堵了回去。

他尷尬地頓了一下,道:“臣乃是翰林學士。”

楊太后拖着長長的調子,“哦”了一聲,平鋪直敘地道:“我還以爲官人乃是醫官,怕是從前還給趙昉診治過,是以才能做到這般心中有數,彷彿親眼得見一般。”

吳益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都說頭髮長見識短,又說婦人嘴利,果然乃是經驗之談。

他想要乾巴巴地回一句“臣自小熟讀醫書”,可還來不及說出口,一旁的黃昭亮已是上前道:“太后,吳翰林所言,雖然有過其實,可其中也並非沒有道理,秦地畢竟甚遠……”

黃昭亮正在此處說着,立在太皇太后屍首邊上,距離楊太后並不遠的崔用臣,卻是擡了擡眼皮。

太皇太后身故,他失了最大的靠山,可悲痛之間,聽得那“秦地”二字,多年趨利避害的腦子,已是瞬息之間反應過來。

崔用臣不着痕跡地往左邊挪了幾步,尋了個並不遠,也不近的位置,躬下身子,輕輕地道:“太后……”

楊太后吃驚地轉過頭。

崔用臣提點道:“秦王家的趙昉,眼下正在京中。”

楊太后愣了一下,問道:“什麼?”

她以爲是自己聽得錯了。

楊太后的動靜這樣大,登時引得衆人紛紛看了過來,望着後頭那一名動作頗有些引人注意的黃門。

崔用臣在太皇太后手下辦差多年,見過無數大場面,自是怡然不懼,而是恰到時機地將聲音提得大了些,給左近的人都聽得清楚。

“先皇去時,已是遣了人往秦地接那位趙昉入京,只是後頭多有變故,等到其人入京之時,已是定下新皇,太皇太后憐其年幼,便令其暫居宮中,欲要等到春暖之後,再讓其回去。”

崔用臣這一番話,說得分寸十足。

他沒有提及任何人的不對,甚至說到趙昉時,也只道其年幼,不說其體弱。

殿中登時有些嗡然。

黃昭亮登時有些吃虧。

楊太后不知道趙昉情況,是因爲在太皇太后管束之下,她同被禁足也沒有太大的差別,自然無從接觸外頭的信息。

而黃昭亮不知道,卻是因爲他當真沒有子孫在國子學中讀書。

他世家出身,自有族學,況且便是沒有族學,也會送去太學,再不濟,便是各家書院,絕不會讓他們去其中多是紈絝的國子學讀書。

殿中其餘官員也是一般。便是偶有兩三人,自有子嗣在國子學中,可衆人都日理萬機,哪有功夫去問小兒學中都有誰,又是哪家的。

既然趙昉正在京中,楊太后也不再管其他人的話,立時道:“既如此,他住在哪一處宮殿?怎的就不能叫來瞧一瞧?”

崔用臣沒有片刻猶豫,立時道:“因那趙昉一心向學,宮中又無讀書之處,自請去了國子學中,近日雨水頗多,他怕往來不便,便在其中住宿了。”

***

國子學中,趙昉正在抄書。

此處的博士多是官員兼任,今日宮中祭天,不少人都在需要參加的名單之上,只好早早佈置了功課,叫學生自行去做,又交代教習看着。

先生不在,學裡早已吵翻了天,衆人或拿了那彈弓出來玩,或取了那外頭買的香豔雜書互相指着笑,不少還直接溜得出去,依然不知去向。

趙昉手裡抄得慢騰騰的,卻也沒有偷懶,然而走得近了,便能瞧出他其實是在分神。

在他身旁的桌案上,張璧正百無聊賴地拿着一杆筆在紙上畫圈。

趙昉看着是在抄書,其實一半的心思,都放在了張璧身上。

明面上,是張璧把他當做弟弟在照看,可實際上,卻是他學着從前哥哥對待自己那般,把對方當做弟弟在照看。

見得對方悶悶不樂地在紙上畫了半日的圈,一句話也沒有說,趙昉有些着急起來,便放下手中的筆,將座下椅子挪了過去,問道:“張璧,你要不要出去玩?”

趙昉原本從來不肯做這樣的事情,一則他本就不招人喜歡,一旦逃學多了,引得先生不喜,日子會更難過;二則他與張璧走得極近,若是同對方一同逃學,叫那張瑚知道了,怕是不會再讓自己同他弟弟來往。

然而見得張璧難過了這許多天,一直沒有什麼精神,他還是忍不住湊了過來。

張璧搖了搖頭,並不說話。

趙昉想了想,又道:“你不是總惦記着那一個姐姐家裡的鳥兒,我們不如一齊去她家看鳥吧?”

張璧的頭搖得更厲害了,不高興地吐出兩個字,道:“不去。”

趙昉頓時也無招了。

他是知道張璧爲什麼不高興的。

前一陣子他哥哥去管治水,張璧回回都嚷着要去新鄭門看哥哥通渠,隨着日子越發地近,他甚至盤算過要拉着趙昉一同溜得出去看浚川杷清淤,日日都興高采烈的。

然而等到那浚川杷在衆目睽睽之下,顯出十分的無用,又恰巧遇得巨洪,捲走了數人之後,張璧的臉上就失了光彩。

國子學中人人知道張璧的身份,不敢當面說,可在背後,少不得議論那張瑚不愧其名,行事胡亂得很,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難免被他撞得幾回,很是教訓了幾個人。

然而教訓畢竟是教訓,張璧此時畢竟已經懂事,聽得旁人言語,又見得有人評判,再兼自己也聰明,多多少少也能做到明辨是非。

只是誰人又願意承認,自己最親近的親人,果真是個胡亂行事的無能之輩呢?

趙昉也不知道應當要怎麼安慰,選來選去,選了最笨的辦法,直接道:“世間哪有時時都做得好的人?先生不是說,人如潮水,有起有落?大舅爺雖然此次沒有大功,卻也很辛苦,況且他原本在贛州做得許多功勞,又不是旁人瞎說的。”

他不說這話還罷,說了這話,張璧更不高興了,一下子就坐起了身子,瞪了他一眼。

趙昉無所適從,全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只好盲目地連連道歉。

張璧鬱郁地道:“同你其實沒有關係……上回我們出得外頭玩,在西街上頭聽人說了話,你還記得嗎?”

自來京之後,爲數不多的趣事,都是同張璧在一起時纔有的,趙昉如何會不記得,便道:“可是那個賣白蠟的商人?”

張璧蔫蔫地道:“他說我爹撿現成的都撿不好,怨不得生的兒子給人哄了去買什麼浚川杷。”

這一番話,趙昉是聽到了的,卻全然沒有往張瑚身上去想。

他畢竟是個才入京沒多久的小孩,又無人悉心教導,所有事情都是自己摸索着來,自然不可能知道張瑚、張待二人從前在什麼地方任職過了。

當日聽得那賣白蠟的商人同人閒話,自稱是贛州來的,把當地曾經有一個通判誇得天上有地上無的,這也罷了,還要罵後頭來的那個知州,甚事不懂,只會亂來。而今生了個兒子也做了官,一般跟着老爹學,什麼亂七八糟的杷子、釘子都要買。

因那人說的“杷子”、“釘子”,趙昉全然就沒有反應過來,其人說的是浚川杷。

他登時有些尷尬,也不知道應當要怎麼說了,猶豫了一會,只好道:“他不懂事亂說,我們不要理他,再說大舅爺也不是當真就不會行事,要是下一回就成了呢?”

又道:“況且先生不是說過,這通渠清淤之事,都百十年了,從前朝到今朝,都很難處置,大舅爺雖然厲害,也不是神仙……”

他慢吞吞地道:“再有一個辦法,將來你我長大了,去幫着通渠清淤,若是能比大舅爺厲害,豈不是也好?”

趙昉平日裡話並不多,今天難得地說了這樣長長的一段話,雖然沒有把張璧哄好,到底叫他舒服了幾分,道:“好像也是。”

張璧坐了起來,忽然想到今天的日子,忍不住問道:“今日宮中祭天,怎的不叫你一起去?”

趙昉面色如常,張了張嘴,卻是道:“今日先生布置的功課你做了嗎?”

直接把方纔張璧的問題給岔開了。

張璧的性子跳得快,也沒怎麼放在心上,聽得趙昉提醒,立時就轉移了注意力,連忙坐直了去抄書,剩得趙昉一人垂着頭,慢慢把椅子挪了回去。

他也想問,宮中祭天,爲什麼不叫他?

他也姓趙啊……不幹事的文武百官,學中的先生都能去,爲什麼他明明是南班一脈的正經後人,卻連頭也不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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