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九章 救人

金明池回新鄭門的路被堵了,眼見不是一時半會能疏散的,面對如此境況,知道變通的自然不止顧、孫兩家馬伕。

繞往戴樓門回京,並不是什麼獨門秘法,不少趁着清明出來踏春的人家也一般擇了這條道,是以馬車、驢車、行人稀稀落落,卻又逶逶迤迤地綴在管道上。

大石乃是自左邊堤壩滾下來的。

季清菱轉頭看向左側,見得一隊人馬正拖着許多輪車朝上行走,因下頭出了事,此時已經全部停了下來。

堤壩同大路相距並不算很遠,從她這一處往上望,能勉強看清其中輪車上綁着全是巨石,大的便如同滑下來這一塊一般,便是小的,也要兩三人才能環抱。而就在小坡的半腰上,一輛極大的輪車已經側翻,上頭掛着大半條長繩——另外一小截繩子正縱橫纏繞地搭在滾下來的這塊巨石上。

顯然滾下來壓了馬車的這一塊巨石,原來是綁在輪車上的,只不知是什麼緣故,竟是半途脫了繩,那些個護送石頭的人也沒有攔住,叫它就這般一路滾了下來。

堤壩上頭的那一輛輪車翻倒在地,已是有好些人圍上去,隱隱看着,好似是有人受了重傷,其餘人正想辦法救助。

季清菱一眼掃過,半坡上足有上百人,不知爲何,他們看着都是尋常民伕,無一人是差官打扮。

無人管事,指望民伕們下來救人,顯然是來不及的,她當即指着左邊的山坡同那馬伕道:“留神那一處的巨石,若是上頭有聲響,小心躲閃。”

那馬伕也不怎的會說話,只應了一聲就走了。

顧府的馬車離得出事之處只隔着兩輛馬車,馬伕快步跑着上前,其餘人卻俱是着急往外,即便不跑,也只站着不動,都沒有怎麼反應過來。

他一人逆向而行,等到距離大石處尚有一丈遠,隱隱約約聽得一道聲音發着顫叫道:“救……救命……”

那聲音極弱,乃是從兩匹傷馬下頭髮出。

馬伕上得前去,先瞄了一眼左邊堤壩,復才探頭去看,見下頭血肉模糊,又又一根白森森的骨頭對着自己,也不知是髕骨還是手骨,嚇得一個激靈,失聲叫道:“救……救人!”

這一日不是休沐,出來踏春的許多都是尋常百姓,另有些大戶家眷,見得前頭那番模樣,血淋淋的不說,那一塊大石壓下來,十有八九車裡頭已是隻剩死人。

出來踏青,偏偏遇得這樣的晦氣事,那馬伕又叫得不明不白的,尚且不知究竟是個什麼情況,是以衆人都不太願意出頭,俱是在遠處站着。

那馬伕同個鋸嘴的葫蘆一般,叫了半日,只叫出救人二字,便再無聲響。季清菱等得不耐,本想叫管事的上前去看看,轉念一想,索性自己帶着管事同一名小廝快步往前走。

她步伐極快,不多時便到了馬車邊上,那馬伕也不知看到了什麼,已是轉過身在彎腰嘔吐,半日沒有直起身來。

季清菱知道不對,俯身朝下頭去看,果然見得一條白森森的髕骨自兩匹馬中間杵得出來,另有幾截被砸得稀爛的指頭落在一旁的地上,混着一地的黑黑紅紅,怕是血水同肉泥肉醬。

她腦子裡頭一凜,又是怕,又是噁心,到底還聽到底下有動靜,忙對着那人道:“莫慌,我們這就來救你!”

因怕那人胡思亂想,又怕那人撐不下去,她急急又道:“我瞧見你的腳了,傷得不重,大夫就在旁邊,你且忍着,立時就救你出來!”

再問道:“你是哪家的?你姓甚名誰?”

裡頭斷斷續續有人應,話說得含糊,也聽不清什麼東西。

季清菱本不是爲了聽他答話,是以也不在意,只不住同他說話。

管事的是個機敏人,聽得季清菱一叫,也不用她吩咐,拔腿便往後跑,不多時就把顧、劉兩府今次跟出來的僕婦領了大半過來。

他先挑男子,見得人不夠,又挑了三四個健婦,湊足了十個。

下頭那人被兩匹馬壓着,馬兒又被馬車壓着,馬車覆被巨石壓着,這樣一物壓一物,偏那巨石是在太大太重,將下頭所有東西都摁得死緊,想要挪動也不得。

這一處官道正通京城,也不知是誰人監造的,做工實在過硬,下頭鋪了厚厚的碎石,又以細泥補了空隙,踩得嚴嚴實實的,短時之間,偏還沒有工具,叫人想要向下挖開也不能。

衆人只好先去挪那巨石。

可如此大石,十個人哪裡拖得動。

季清菱想了想,吩咐管事的在此處看着使人,轉身回了馬車邊上。

孫芸娘雖是受了驚嚇,心裡卻一般掛着前頭情況,見季清菱回來,連忙問道:“季姐姐,那馬車無事罷?裡頭的人救出來不曾?”

季清菱搖頭道:“石頭太大,我們兩家人手不夠,怕是挪不動——其中尚有活人。”

她問道:“今次出來,你帶了孫參政的名帖不曾?”

孫芸娘有些茫然,轉頭看了一旁的嬤嬤。

那老嬤嬤十分醒事,此時聽了季清菱提問,當真是一點便通,連忙道:“姑娘出門,一慣是帶着官人名帖的!”

又指了個老成的婦人道:“我同她素日常在外行走,夫人有什麼分派,只管說罷。”

季清菱指着孫家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廝道:“我今日見他馬騎得不錯,能否請他攜了孫參政的名帖,回那金明池中請個大夫來?”

那婦人也不去看孫芸娘,自己一口就答應了下來,卻是補道:“只不知道此時園中有無大夫、”

季清菱點頭道:“早前我看邸報,數日前太醫局便派了醫官領着學生過去園中宿住,若是不出意外,只要在門房處報了孫參政名字,自有人知曉。”又左近環顧一圈,點了離得不遠的幾輛馬車,“勞煩兩位嬤嬤帶了孫參政的名帖,去請那幾家出個人力,不知妥不妥當?”

那老嬤嬤轉頭一看,見那幾輛馬車形制較大,用料也頗有幾分考究,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季清菱,心中暗讚了她一聲,復才道:“很是妥當,夫人且放心罷。”

果然自馬車裡取了名帖出來,先給那小廝拿了一份,叫他爬上馬帶去金明池,又與另一個婦人一人分了一份,各自去找了那幾輛馬車的主人,藉着孫卞的名頭去請人相助。

季清菱轉頭看了看,見兩家管事的俱是已經在前邊馬車旁救人,顧家沒有什麼老成的,孫家的兩個老練嬤嬤也自有事做,剩下來的不是乳臭未乾的小廝,便是幾個大小丫頭。

她思忖一會,囑咐秋月自馬車上取了現錢下來,與她一併走到後頭人多處,立在當中,出聲道:“諸位大哥,前頭落了大石,把活人壓在下邊,眼下那人尚且能動,亦能說話,只石頭極大,一時騰挪不動,衆位若是就手,還請行個方便——前頭擋着道,也走不得,何苦被在此處堵着?搭把手把人救得出來,行善不說,也能通路,若是拖得久了,日頭一落,路也不好走!”

又把秋月拿着的那包袱打開,露出裡頭重重疊疊的三四十個半吊錢。

她自裡頭拿了半吊出來,捧給一名離得近的漢子,笑着道:“諸位出了力氣,也甚是辛苦,這半吊錢給大傢伙晚上回去打酒吃!也不算什麼,只做去個晦氣!”

那漢子穿着甚是簡單,袖子已經被磨得起了邊,右邊膝蓋的犢鼻褲上還打了個補丁,衣料也是便宜貨,顯然家境尋常,然而被個女子捧着錢這樣相勸,卻是臉色一紅,口中叫道:“什麼錢不錢的,只要說得一聲,救人乃是好事,我也不是那等石頭做的心,如何會推拒——只先前不曉得究竟是個什麼情況罷了!早知如此,哪裡要你來叫!”

一面說,躲開季清菱手中捧的銅錢,轉頭喊道:“誰與我同去?莫要給個婦人家來出頭,你們也不臉紅!”

有他開口,人羣中年齡差不多的男子也不好躲,或主動或被動地都站了出來,果然跟着一齊大步往馬車那一處趕去。

一時之間,竟是又湊了一二十人。

季清菱忙把秋月手中的包袱接了過來,走到一名看着面善的老漢面前,大聲道:“老人家,青天白日的,也不能叫好人平白染了晦氣,這包袱且暫寄在此處,等他們回得來,勞煩您幫着分一分,也不算是什麼好處,只當祛了那見血光的晦氣!”

前頭那些個漢子還未走遠,聽得她這話,不少人腳下又更有力氣了三分。

——雖是當真有些晦氣,只是事情已經撞到頭上了,左右也躲不開,此時行個善事,不但能落個好,還有錢拿,誰人會不願意呢?

季清菱又特取了半吊錢出來,拿塊帕子包了,單獨遞給那老漢。

那老漢接了包袱,唬得忙把帕子推開,道:“我年紀大了,卻是不怕這個——左右一隻腳已是……”他說到此處,自覺地便住了口,忙不迭擺手,“且給他們分去罷!”

竟是死活不肯接。

再硬要塞,他便後一退,左右尋了人慾要把包袱送過去,道:“我尚有幾分力氣,我且去前邊幫着推石頭罷!”

驚得一羣人連忙把他攔下來。

有個婦人便對季清菱道:“夫人且放在這,我們自幫忙盯着,不叫旁人拿了去!”

一時兩人回得馬車旁,過得不久,那兩個孫府的老嬤嬤也回來了,見季清菱過來,當頭那人便笑着邀功道:“夫人且放心,那幾駕馬車乃是出自三家夫人,一同結伴去金明池的,丈夫全在朝中做官,我二人去了,一說便成,沒有一個推脫,俱是殷勤得很——只差叫自己兒子撩袖子上了!”

季清菱連忙道謝。

秋月跟在一旁,雖是沒有說話,心中卻是忍不住暗道:你家孫參政而今正得勢,你拿了他的帖子,去尋在京中做官的人家幫忙,只要不是傻的,誰家不是一說就應?便是換做我是那幾個官家夫人,怕是都十分願意嫋嫋婷婷挪了步子去推個石頭哩!

另個老嬤嬤則是雙手合十,口中唸佛道:“我二人行了如此善舉,只望將來有個善報纔好!”

季清菱應了兩句,又對着孫芸娘道:“今日用了孫參政的名帖,回去時你卻要細細說得清楚,也是我擅作主張,將來自會叫我家官人親去致歉。”

孫芸娘連忙擺手道:“哪裡的話,今日若是大哥在此處,定也不會置身事外——只我沒個主意,幫不得忙罷了。”

季清菱也無暇同她多說,忙往前又走了一段,她出不得大力,便不走近了去礙人手腳,只遠遠站着看前頭救人。

顧府同孫府今次跟出來的管事都頗有幾分能幹,也不知從哪裡尋了麻繩過來,綁在大石上,又找了鐵鏟,把石頭邊上的土鏟低了半寸,於是一頭使力拉麻繩,一頭用力推石頭,這般數十個人一起上陣,又一二一二的呼號使力,終於漸漸把那石頭給挪得動了。

一時衆人按着分派,手腳利索的去清那馬車,動作魯莽的去託石頭,又有人挪開馬匹,等到車廂被挪走大半,下頭的情形也着終於全然露了出來。

——怎一個慘字了得!

見得此情此景,好幾個見不得臟腑的當場便背過身去吐了出來。

那被兩匹馬壓着的是個馬伕,他已是痛得暈了過去。顧府的管事同着去過邕州,對這樣的外傷多少有幾分瞭解,忙道:“切莫動他,等大夫過來!”

有大膽的走得近了那車廂,在裡頭輕手輕腳翻尋一番,過了好一會,才叫道:“此人好似還有氣!”

一時好幾個人都湊了上去。

正一陣忙亂當中,忽聽得有人叫道:“此處是怎的回事?誰人受了傷?”

季清菱轉頭看了過去,來人一身圓領窄袖袍,頭戴軟襆頭,看那打扮像是個衙門裡的差吏,後頭跟着幾個兵士並役夫。

——十有八九,是那石頭的主人姍姍來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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