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乃是京都府少尹王士彬親自入宮,爲的不是旁的,卻是孫兆和前一日深夜遇襲,險遭謀害之事。
當夜去宣召孫兆和的共有三名宮人,其中兩人重傷,一人輕傷,輕傷者忍着痛回了宮,重傷者雖然後來送了醫,也只救回來一人。
趙芮才行了大殮,朝中大赦天下,便是犯了遇赦不赦之罪的重犯也得以推遲了行刑,便是爲了不出血光之災。而今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就在如此敏感的時候,應召入宮的朝官居然當街遇襲,若不是被人撞破,怕是已然被溺死,然而主理兇盜的京都府竟是絲毫不知,同行巡衛的禁軍,居然也半點不查。
說一句好聽的,是力有不逮,罵一句難聽的,便是尸位素餐。
王士彬立在一旁,將京都府在這短短几個時辰中查得的實情向張太后一一回稟。
昨夜顧延章雖然半路救下了孫兆和,也打傷了兩名歹人,可他身旁只有三個護衛,水性也不好,對面卻是擅長泅水的亡命之徒,又身攜利器,是以他們並沒有入水追捕。
等到松香去將巡衛的隊伍找得過來,禁軍們循着河水一路尋去,已是過了小半個時辰,河中連血腥味都散盡了,如何還能見得到歹徒蹤影。
待到再去查探其餘痕跡,談何容易。
衛隊們在朱雀門左近的僻靜巷子中尋到了兩匹被栓起來的寶馬,乃是自州橋左近的馬行中盜取,當夜馬行失馬,立時就報了巡鋪,之所以顧延章他們行了一路,足過了盞茶功夫,依舊不曾見得巡衛隊,便是都被找去州橋上頭捉賊了。
而受了重傷的兩名宮人,要緊傷情卻是一人從馬背上摔下來,斷了腿,人也痛得昏了過去;另一人給歹徒用大石頭當頭一下給砸暈,身上全不曾見得有半點刀斧痕跡。
至於孫兆和,他年事已高,腿腳也慢,按理說反應應當沒有那般靈敏,胯下騎的馬還被兩前一後夾在中間,應當傷得最重纔是,可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從馬上摔下來,卻是被賊人拽下來的。
他與歹人接觸得最多,卻沒有見到任何一人的相貌、特徵,那羣人彷彿從天而降,復又遁地而走一般。
“……幸而被提刑司的顧副使於途中撞見,聽到其中兩人說話,應是帶着南邊口音,巡衛又自馬腿中取出箭頭一截,另有顧副使搶下的短弓一把,箭矢一根。”
王士彬將短弓並箭矢一一呈到張太后面前,又指着兩樣東西道:“還請太后聖查。”
張太后低頭看了一眼。
王士彬又道:“臣得了這短弓並箭矢,立請了還在軍中的老人來辨認,卻說這上頭雖說沒有印記,可無論制式、用材,俱是與軍器數年前監製的短梢大反曲短弓一模一樣。”
張太后自還政給趙芮之後,雖然還常有插手政事,可像軍器監這樣的監司,卻實在沒有去管,此時聽了,也辨不出什麼出入來。
王士彬道:“臣特去尋了軍器監的張侍郎,他查回檔案,卻是發覺短梢大反曲短弓早在一年前便已不再製,雖然射程不長,可力度卻很是不錯,就將剩餘的撥給了廣南東、西二路,另有今次張都監南下平叛,也取了三百張去。”
他上前一步,鄭重道:“還請太后下旨,令軍器監、廣南二路、廣信軍徹查此事!”
***
金樑橋街的顧府之中,季清菱正舉着手上的兩把短弓細細端詳。
顧延章原本坐在一旁,只是見得屋中有些暗,便站起身來,去把兩步外的木窗給推開了,叫那光大透進來,好給身邊人看得清楚些。
季清菱倒沒有注意他的動作,她研究了半日,方纔指着弓身的一處,奇道:“五哥,這一處爲甚要把名字抹掉?”
與尋常衙門不同,大晉的軍器監主要負責武器的研製,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工匠,他們吃的乃是手藝活,並且早立了紙契,決不能將監中的任何消息外泄。
軍器監的工匠們既按月領俸祿,也按件記俸祿,其中製作的武器,都要在上頭烙刻上製作者的名字,還要登記在案。如此做法,除卻據以顯名,若是偷工減料,也可以此認罪。
“上回五哥說孫奉藥記得當日被人攔下時箭矢自左前方射來,那一夜雖然黑,可宮人手上提着燈籠,不遠處又是拐角,便是按着從最遠的地方將箭矢射出,也全不需要用到這軍用短弓便能將馬匹逼停,他們又何必要用這個?不是白白引得人去追查嗎?”
殊不知世上的事情,從來都是做得越細緻,越縝密,暴露的線索便也越多。
歹人那日看似做得精巧,其實已經透露了無數信息。
能偷走州橋馬行之中的寶馬,恰好趕着朱雀門、保康門瓦子、西大街三處的巡衛離得極近時叫馬行發現寶馬失竊,即時去報官,正正就把人全數聚攏在州橋之中,便是京都府尹都難以做到。
朱雀門正在內城與外城的交界點,此處由京都府衙巡查,保康門瓦子、西大街兩處則是由禁軍看衛。因趙芮堪堪大殮,這幾日京城中巡衛的人手格外多。
新上任的禁軍統領石驍乃是張瑚的遠房表哥,與張太后也勉強能扯上關係。張太后上位之後,雖然沒有升他的官品,卻叫他跟着協管禁軍。
那石驍不到四十歲,在軍中歷練了二十餘年,不過混了差不多的官身,此時忽然之間得了這樣的實權,簡直是喜出望外。
他也知道自己歸根到底,其實還是靠着裙底上位,得了便宜,也不賣乖,只求將手上差事做得盡善盡美,自己捱罵不怕,卻是莫要叫張太后背地裡遭人恥笑。
爲此,他特意將手中禁軍分在京中數條街道上,每一隊除卻各司其職,各巡其位之外,一旦聽得險情,哪怕不在自家要管的範圍之內,只要看到無人去管,也一般要主動“補位”。
石驍鎮戎軍出身,跟在楊奎面前接近二十年,行事自然也帶着幾分他的風格,特把京城之中的路線寫了下來,給禁軍分派好了巡衛的時間、路線,只覺得這樣一來,實在萬無一失。
這一份新的路線不過前兩日才用上,便是平常時時踩點,也不可能只花了短短一日功夫,就踩得這樣清楚。
而那一張短弓,雖說不知道是軍器監中哪一位工匠所制,可歹人竟然知道要將上頭姓名抹去,以免被追查出下落,說明其中必然有極熟悉朝中相關章程的人在幫忙出主意。
再有一樁,他們襲擊孫兆和,即便是要製造馬兒失蹄,不小心衝進河中,淹死了主人的假象,卻也要知道宮中內侍是何時從那條道經過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