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七章 何苦

胡權這一處腦子裡的各色念頭幾乎都要繞出九曲十八彎,只是此時多少還抱着幾分希冀,等到與顧延章在一處商議了數日,也不曾找到有什麼好法子,又在接下來的日子不斷接到壞消息,譬如李程韋翻供,反誣從前供認乃是提刑司屈打成招,所有供狀皆是自家在重刑之下的信口胡言,與他攀咬的諸位官人並不相干。

再如據說根據李程韋的供認,刑部已查得李家從前兩名僕婦嫌疑甚深,並開具海捕文書,也配了畫影圖形,正四處張榜,欲將那二人緝拿歸案;

另又有其餘人做佐證,說那兩名僕婦從前與李氏有隙,或曾因過被罰,或被藉故叱罵,還有欲要給兒子贖身卻未得同意的——連殺人的動機都幫着找好了。

三個案子都已轉交大理寺,旁人不得插手不說,連確切消息都得不到幾個,提刑司上下也只能乾等着。

胡權審案多年,自然知道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將所有首尾都收得如此乾淨,必是已經早早做好了準備,大理寺中少不得還有幫着接應的,一時只覺得萬念俱灰,前路盡斷,連衙門也不想去,也不願回府,早已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他見顧延章氣定神閒,彷彿並無什麼大事一般,忍不住去問是否有了法子,誰料對方卻是搖頭道:“事到如今,着急也是無用,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簡直氣得胡權牙癢癢。

等他再回府見得妻子,更是實在恨不得要休了她纔好。

且不說這一處胡權急得團團轉,大理寺慢悠悠審着三個大案,朝中爲着新皇人選爭執不休,日子卻還是一天天的往下走,轉眼就到了趙芮入殮。

依太祖故事,爲社稷計,以日易月,先皇過世,新帝不用守足三年孝,而是三日聽政,十三日小詳,二十七日大詳。至於道中節度、防禦、團練使、刺史、知州等,俱都不可離任赴闕,州、軍、府滿三日即可釋服。

自太祖始,晉皇帝便不喜大葬,趙芮的父親還曾特地留下過遺詔,要求後人給自家修皇陵必須“毋過華飾”,到得趙芮當皇帝,許多年裡,幾乎沒有太平的時候,不是打仗,便是天災。他平日只曉得省吃儉用,連活的時候日日睡覺的福寧宮都捨不得花錢修繕,自然更沒工夫去管自己的皇陵了。

趙芮走得倉促,偏還沒有子嗣,連個主持山陵禮的人都找不到,旁的停靈、下葬都能拖一拖,過個半載也沒關係,實在不行,一年之後再下葬也只是傳出去略有些難聽而已,多少還能過得去,可入殮卻再不能拖了。

因新皇人選尚在爭執之間,不曾落定,便暫由張太后主持,在延慶殿大斂。

這日天還沒亮,顧延章就身着喪服進了宮,按序聽命行禮就列,在延慶殿中從天黑守到天明。

他官品並不高,只站在殿門偏後的位子,聽得遠處禮官唱儀,見那一具大大的棺槨擺在殿中,只覺得人生莫測,難以捉摸。

三年多以前,他初次入京見得天子,跪坐在案前行書作文。彼此的趙芮雖然稱不上年富力強,到底還算康健,幾年之間,兩人雖然見面的時間並不多,可對方對自己的看重與期待,雖未明言,卻是彼此都心知肚明。

趙芮登基數十載,不曾開疆闢土,也沒有折騰出什麼大事,可在位期間,確確實實一心爲民。眼下這一個“碌碌無爲”的皇帝便躺在棺槨之中,只有濟王、魏王兩人在靈前跪着,又有張太后站在一旁。

顧延章心中難過,腦中盡是趙芮音容,實在覺得胸中堵得慌,只曉得跟着禮官的唱喝跪拜、起叩。

等到儀式完畢,百官依序出殿入席,內侍便一一上了酒菜。

張太后只是賜宴,卻是不曾出席,只有濟王、魏王代爲主持。他二人坐在上首,分據左右兩張桌案,見得百官俱已到齊,便同時舉杯祝酒,各自先飲一杯。

得了他二人先行,殿中官員才同飲一杯,開席吃飯。

今日人人都一大早入宮,走動、起拜不停,沒有一個是不餓的,縱然那飯菜看上去叫人半點胃口也沒有,衆人還是將就着撿那看着能抵肚子的吃了些。

等到一席吃畢,已經天都黑了,百官又依次出宮,候在宮門外等着前頭人騎了馬走,再等自家的隨從打着燈籠來尋。

顧延章別有心事,他不願出去同外頭那一干人等擠來擠去,只想着今日延慶殿中棺槨裡的趙芮,不免有些鬱郁,便與同僚告了個罪,落在最後,朝外慢慢行去。

他一面走,一面擡頭望着西方,那一處並不見什麼星子,只是漆黑一片,正出神間,卻是忽覺前頭一處黑影落在自己身上,轉頭一看,原是有人跟着綴在了人羣后頭,也越走越慢,至於遠遠同衆官分開,就站在自己前方不遠處,影子斜過到自己身上來。

那人身形頎長,身着喪服,倒是更顯得五官清俊,風度翩翩,等到離得近了,顧延章才發覺竟是個熟人。

那人待得顧延章走到眼前,揚聲招呼道:“延章,你怎的一人留在後頭?”

——正是楊義府。

顧延章回京數月,與鄭時修多有聯繫,同這楊義府卻來往不多,不過再如何,兩人到底有同窗之誼,他收拾心情,應道:“家有千金,你怎的不趕着回府?”

楊義府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半晌,苦笑道:“我二人是什麼關係,旁人便罷了,你何苦還要來取笑?”

顧延章只覺得莫名,思索片刻,復纔想起數年前對方同自己抱怨過宰相家女婿不好做云云,只是時隔已久,幾年間對面這人靠着範堯臣,沒少佔到便宜,況且他那妻子範氏女兒都生了,哪裡料得到這人還是如此想法。

顧延章自己是個愛妻如命的,都說人以羣分,素來有幾分交情的,不說同他一般,多少也能做到夫妻相敬如賓,面對楊義府這樣,自然沒什麼話好說,他雖頗有不喜,卻也不欲多言,只道:“到底是親生骨肉……”

說完這句,便閉了嘴。

楊義府這幾年混跡官場,早非吳下阿蒙,他見風使舵的本領原就是與生俱來,經過這一番薰陶,更是出類拔萃。

如果說從前的顧延章還值得他多下功夫結交的話,眼下趙芮已死,得罪了濟王趙顒的這位同窗,早不在他眼中,放在平日,說一句躲之不及也不爲過,今日特意追着過來,自然是有目的的。

見得搭上了話,楊義府先是往前看了一眼,見得視線之內再無第二個人,也不曾見得宮中內侍,決不至於將二人同行的事情說出去,才放心地便站在原地等着顧延章上前與其並肩而行。

走了幾步,他便道:“延章,聽聞你與往蜀中平叛的張都監素來要好,是也不是?”

聽到胡權提起張定崖,顧延章面上不由自主地便放鬆了幾分,但一想到自己眼下福禍莫測,並不願意拖累對方,便也不想多說,回道:“我與張都監同去廣南平叛,算得上是舊相識。”

楊義府得了他這個回答,“哦”了一聲,尾音往下壓,有些失望地道:“我正奉命修書,裡頭有一處說到蜀中之事,本想着他才從那處回來,若是延章與之相熟,藉着你的關係,多少可以問兩句……”

顧延章開口道:“蜀中亂事已平,得先皇詔,他早已回京,算算時日,若是走得快,怕是這幾日也能到了,此人脾性極好,才識又高,你去問話,沒有不說的,不需旁人引薦。”

楊義府便嘆道:“他也是命不好,偏偏遇得這個時候……若是沒有這事,憑着他這次功勞,少說也能升上兩級,若是湊了合適,三轉也不是不可能。”

顧延章並不搭話。

與自家不同,張定崖走的是武功之路,他本有才幹,況且年齡尚輕,又因得官晚,轉的軍營多,身上連派系的烙印都打得淺,無論在位的是趙芮也好,張太后也罷,哪怕是濟王上位,怕是也會看重這樣的人才。即便這回因得皇帝大行,朝中不好鄭重封賞,他也不過是暫時蟄伏而已,遲早能有飛龍在天的那一日。

楊義府見對方興致缺缺,便往他身旁又走近了半步,低聲喚道:“延章。”

顧延章側了側身子,看着楊義府的臉等他說話。

楊義府道:“此事本不當我多言,只是聽得閒話,說是先前你辦了一個大逆人倫的案子,而今轉給大理寺了,是也不是?”

顧延章點了點頭。

這並沒有什麼好隱瞞的。

楊義府道:“前日我去看家嶽,正好遇得大理寺的周評事,聽他與旁人說起此事,彷彿那人原是無辜,乃是提刑司屈打成招,是也不是?”

顧延章冷淡道:“判決未下,此時言之過早。”

楊義府聽得他如此回答,猶豫了片刻,步伐越邁越小,未有幾步,卻是忽然站定,復又環顧一圈,再次確認左右無人之後,終於下定決心一般,壓低聲音道:“延章,我有交心之語,也只有與你纔好說。”

“都雲君子之交淡如水,再雲傾蓋如故,我二人相識既久,互知且深,雖說近日各有其事,不得常坐常往,卻是不礙情誼。”

兩人走在迴廊之上,周圍並無旁人,天黑如幕,夜涼如水,因已入冬,連蟲鳴鳥叫也不再聽聞,只有楊義府一人在滔滔自白。

“我知延章與旁人不同,延章也知我人品,此話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再不會有第三人知。”

他鋪墊了半日,終於問道:“今日先皇大殮,你可有見得魏王、濟王二人所爲?”

顧延章搖了搖頭。

他哪有閒心去關注那些。

楊義府本來也不是爲了聽他回答,自顧自又道:“兩位王爺事兄至誠,尊君至忠,俱在靈前慟哭,尤其魏王,幾乎難以自持,你道爲何?”

此時天氣甚冷,他說話之間,從口鼻處呼出一團團微白的氣。

顧延章沒有接話。

“傳言魏王私通北蠻,聖人便點了陳國公查覈……”楊義府把雙手攏進袖子裡,挺直了背,眼睛望向前路,不去看顧延章,“眼下雖然消息還未傳開,可我私下已是得了確信,魏王此次……怕是難以脫身了……”

“陛下大行,新皇未定,各家論調不一,我那岳丈——雖說我於他還是晚輩,可當着延章的面,我也不想隱瞞——想來你也知曉,他很有幾分愚忠,自以爲從前與先皇君臣相得,不欲見他絕嗣,一心要給他過繼,可眼下朝中形勢,哪裡又是他能左右的。”

楊義府腳下越走越慢,幾乎成了踱步,口中卻是並無半點滯礙,道:“也是當着你,我纔會這般說——先皇在時,難道朝中只他一人嗎?直到去歲,坊間還有俗語,雲說強壓‘羊’頭不吃‘飯’,當真君臣相得,朝中兩黨哪裡還會鬧成這樣?況且我從不覺得天下做臣子的,是爲天子做事!”

“都說‘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那‘祿’難道果真是天子賜下的不成?全是百姓之祿,誰人佔那天子之位,又有什麼關係,只要爲國爲民,便無愧於士大夫之名,只要不違正統,只要符合大義,只要仍是太祖血脈,誰人做皇帝,又與他有何相干!他如此行事,又是何苦?!”

楊義府表情難看,語氣沉鬱,束着手喟嘆道:“若說他只一人,願爲先皇捨身相報,我也沒甚好說的,可他拖兒帶女,有妻有長,一族浩浩上千人繫於一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怎能如此自專!”

他口若懸河,不用顧延章開口,自家一人已能撐起一路,不斷數落範堯臣全無遠見,當此危急存亡之秋,竟是做出禍害家人之舉。

“延章,我那叔叔在京都府衙任職,雖不曾入兩府,到底也稱得上耳聰目明,昨夜都快三更了,又特去府上尋我,問及我那岳丈打算,叫我多勸幾句,唯恐遭了拖累,至於同僚、友人,沒有不擔憂的,你我二人,實在景況相同,困境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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