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八章 鬱郁

朱保石以頭伏地,跪在地上。

張太后不滿地盯着他,喝問道:“朱保石,你擅自敲鐘,意欲何爲!”

管勾皇城司許多年,朱保石一向是趙芮的心腹,平日裡雖比不得鄭萊跟前跟後,卻無人會懷疑天子對他的信任。

此時被厲聲喝問,朱保石半擡起頭,雖是面色被嚇得有些發白,卻依舊口齒清楚地回道:“啓稟太后,臣乃奉陛下之命行事,並無他意。”

聽得天子心腹如此回話,福寧宮中頓時有些騷動。

顧延章站在最後,不由得跟着一怔。

方纔鐘聲敲響,一瞬間,不少人都忍不住看向了站在前頭的濟王與魏王,疑心是否二人私下行事,意圖逼宮。然則此時見到朱保石,又聽他自辨,明眼人卻是很快就察覺出這事多半是真的。

趙芮雖然身中蛇毒,可這消息並未外傳,他中毒時間不長,也不曾失了對宮中掌控,若說誰能支使得動這一位管勾皇城司的內官,除卻趙芮本身,別無他人做選。

等到朱保石自懷中掏出了天子的手書,上頭蓋有趙芮私印,一切都再無什麼值得置喙的地方一一

這一項確實是趙芮安排,命令一旦自己身故,立時就要通傳天下。

張太后面色難看。

如果說她原本有十分的難過,此時已是被自家兒子這一下接一下的打算,給打散了五六分,此時心中悲痛中竟是夾着不少煩躁。

張太后有心從兩個兒子膝下抱一個合適的給楊皇后養,先行登基,再由自己垂簾,可趙芮屍骨未寒,遺旨仍在,最要緊的是,兩府重臣皆是有目共睹,叫她便是想要恣意而爲,也不好這樣着急。

***

到得晚間,趁着宮門未落,福寧殿中的官員們終於散去。

衆人吵了一整日,莫說不曾吵出什麼結果來,便是趙芮的諡號也未能定下來,到得最後,一切問題依舊還是回到了原點,必須要等到刑部查出了吳益彈劾趙鐸的摺子裡頭一應事情是否爲真,纔好一一定奪。

白日在殿中許多事情發生得太過匆忙,官員們全無準備,後頭則是忙於爭吵,竟是無人去計較顧延章一個提刑副使竟然就跟着在殿中蹭了這半日。

出宮之時已是雲開雨霽,宮門纔開,顧延章便聞到外頭煙火熏天之氣,還未出得門,外頭原本被宮門隔着的隱約哭聲便鑽進了耳朵裡。

此時天已半黑,宣德門外星火點點,路邊、路中全是百姓,人人向着宮門的方向燒紙。

鬆節騎馬跟在後頭,與顧延章行了一陣,此時不得不一齊下馬而行,一邊面露不忍,一邊不由得小聲同顧延章道:“官人,不曾到得拜祭之時,怎的人人眼下燒紙?”

顧延章搖了搖頭,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一行人一路往金樑橋街,路邊店鋪、酒肆,乃至小販小商,也無一人再做經營,全然已經罷了市,路邊盡是百姓在焚燒紙錢。

等到回到府上,季清菱正等在中堂,見得顧延章,忙問道:“五哥,我聽得外頭打鐘,可是陛下……”

她話未說完,已是見得顧延章緩緩點頭。

後頭秋露、秋月二人登時哭出聲來,引得幾個不太知事的小丫頭一併跟着抽泣。

一時堂中一片哭聲。

季清菱心中也甚是難過,她把幾個丫頭打發出去,與顧延章坐在一處,小聲問道:“五哥吃了晚飯不曾?”

顧延章搖了搖頭。

兩人便一併進得偏廳。

廳中飯桌上已是擺了飯菜,還冒着熱氣,兩人坐下,皆是沒有胃口,只草草吃了一點,當做填了肚子。

顧延章嚥了兩口飯,只覺得往日香甜的米飯吃進嘴裡,彷彿一點也沒有了好滋味,只從舌根處泛苦泛酸,心中又有些說不上來的鬱郁之情。

都說學成文武業,貨與帝王家。

可趙芮對於他,不僅僅是一個買家而已。

顧延章雖然官職不高,更算不得趙芮近臣,可極奇怪的是,自殿試開始,這一位曾經的皇帝,便一直對他另眼相看。

另眼相看四個字,並不單單體現在晉升官職上,甚至若是論及論功行賞,其實按着顧延章立下的功勞與他得到的回報,實在可以用一句“刻寡”來形容。

然則無論旁人如何爲他鳴不平,顧延章本人卻從來不曾覺得有什麼不公。

這其中除卻他自知自己年齡、資歷尚淺,朝中並無靠山之外,趙芮的態度也是極大的一個原因。

從點狀元開始,趙芮每回見到他,無論態度也好,言語也罷,與其說是皇帝對待臣子,不如說是長輩對着萬分看重的子侄,其中拳拳愛護之心,諄諄善誘之意,殷殷期盼之情,涌於言語行動之間。

如果說顧延章給趙芮的回報,無愧於趙芮給他的信任,那趙芮給顧延章的信重與欣賞,對顧延章而言,甚至比起官職的晉升、金銀錦帛的獎賞還要來得叫他高興。

士爲知己者死。

趙芮信他,用他,爲他考量將來官途,給他機會,誇讚他的功勞,他用心做的事情,趙芮樣樣都能看到,對一個新進的臣子而言,這樣的皇帝,已經足夠好。

而趙芮自己同樣心繫百姓,縱然行事頗有不足,能力十分平庸,可他一心向好,已是竭盡所能。

想到這一處,顧延章再無心吃飯,放下碗筷,只盯着面前桌面上一小塊地方發着怔。

季清菱與顧延章相處日久,如何看不出他心中所想,然則她卻並未出聲,只是給顧延章面前的茶盞添了一點茶水,輕輕推到了他的面前。

顧延章默然接過,喝了兩口清茶,把口中的酸澀和着茶水一併吞了下去。

季清菱也不說話,也不去碰他,只陪着他靜靜坐着足有小半個時辰,直到見到顧延章面色稍緩,眼中也終於有了神,才伸出手去,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小聲問道:“五哥,陛下因何大行?”

顧延章微頓了一下,方纔道:“是爲毒蛇所傷,無法可救。”

季清菱聽得他這般回話,不由得心中一跳。

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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