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季清菱帶着幾個丫頭在揣摩當日李程韋殺母場景,文德殿中,趙芮聽得顧延章彙報完幾個案子的進展,問道:“再要多久纔能有個結果出來?”
雖是面對天子,顧延章也不繞彎子,而是直接道:“雍丘縣常平倉一案、殺母殺妻案、夜宿教坊司案,其中各有關聯,看似頗爲複雜,其實要害繫於李程韋一身,只要他肯開口,進展便能快,若是他不肯認罪,待要從後頭細細查,怕是還要去一回泉州。”
言下之意,並不是能在短時間能查出其中真相的。
又道:“提刑司中查得年初雍丘縣中綱船自往南下而去,廣南西路俱多,也有去往延州的。”他說到此處,稍微停頓了一會,復才擡頭道,“陛下,李程韋區區一介商賈,卻敢去鼓動雍丘縣知縣陳篤才,若非心中篤定,如何敢如此行事……此人巧言令色,心口不一,事發前乃是京中數得上的豪富之家,同不少朝中官員、宗親都有往來,憑藉表象,怕是欺瞞、哄騙了不少人上當。”
聽得顧延章這般說,趙芮顯然十分不滿,怒道:“一個兩個都是蠢貨嗎?他去哄騙,人人就聽憑他哄騙?此人連常平倉都敢插手,還有什麼是他不敢動的?!”
他發了一通火,忽然有些回味過來,問道:“此人同哪些宗親有往來?”
顧延章道:“此事尚未查明,不好妄言,只若是查得其人同宮中兩位……”
他說到此處,就住了嘴。
這一句話雖然沒有說完,可與說完了也沒有什麼差別了。
趙芮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體。
兩個弟弟都在宮中住着,還俱都子嗣頗豐,尤其那一位三弟,一個巴掌都數不完他的兒女數量,行四那一個雖然少一點,卻也是兒女雙全。
比對起來,自家這一個無後又多病的皇帝,實在是看着有些可憐。
上回聖人過生,兩個弟弟帶着兒女們去給她賀壽,身後都是跟着一連串兒女,生得早的,甚至已經快同自己一樣高大,生得晚的,還要奶孃抱着,一羣人到得地方,大的上前問候,小的咿咿呀呀在哭鬧,一派子孫繁榮的景象。
唯有自己同楊皇后,只有夫妻二人坐在那慈明宮中。
自家說得好聽些,而今還是這天下之主,可說得不好聽些,沒有子嗣,再如何辛苦,將來還得爲人做嫁衣裳!
只是將來是將來,現在是現在。
想到一旦自己有了什麼不妥,甚至都不用出宮,朝中立時便能找到一個弟弟來替代,趙芮就全身都不舒服,彷彿身上爬滿了蟲子似的。
他臉色微微沉了下去。
先祖說過,臥榻之側,其容他人酣睡。
自家雖說已是不能再有血脈,可過繼哪一個,卻是依舊能做幾分主的!
眼下正是在挑選過繼子嗣的時候,只要查出來那李程韋同宮中兩個弟弟,無論哪一個,有一丁點關係,那就正正好藉此機會,把人攆得出去。
想得清楚了,趙芮擡起頭,對着顧延章道:“朝廷以法度治天下,豈能因其人身份而姑息,便是皇親國戚也當與庶民同罪,你自往下查,決不能草草結案!”
顧延章前面鋪墊了半日,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聽到耳中,立時俯身領命。
兩人一問一答,又說了許久的話,不知不覺之間,太陽已經落山,餘暉自山巒處透出,殿中光線漸暗。
鄭萊分派幾個小黃門去點了蠟來,看着面前的君臣奏對,心中卻是十分着急。
一一眼見就要是天子用膳的時辰了,這一位顧副使怎的話頭那樣多,說了這許久還沒說完,沒說完也就罷了,若是放在平日中,了不起天子留下來一併吃飯,可今日外頭還等着一個鬆巍子,本來早該進殿同天子講道了,硬生生被攔在外頭這許久。
天子日程,樣樣都有定數,這一處時間花得多了,少不得那一處就少。
鄭萊作爲天子近侍,自然也要提醒日程安排,免得耽誤了事情,可方纔他已經小心暗示了好幾回,陛下卻半點反應都沒有。
他一時有些猶豫,過了片刻,湊了個縫隙,終於還是上前小聲道:“陛下,原是預備了一場,眼下已是這個時辰了,今日是否還要聽那鬆巍子道長講道?”
趙芮聽得鄭萊說話,腦子裡還想着顧延章方纔說的事情,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着顧延章笑道:“同你說這一回,我竟是忘了原本還有一場講道。”
顧延章躬身道:“陛下既是有事,臣且先告退了。”
事情已是說得七七八八,趙芮自覺這一下午總算是沒有白費,一時心情也好了許多,他看了看時辰,道:“天色已晚,顧卿不若在宮中吃過了再出去罷。”
天子有命,顧延章自然不好推辭,行禮道謝之後,便不再着急走。
趙芮想了想,只覺得外頭那道士已是等了許久,略有些不太好,索性又對鄭萊道:“也叫那鬆巍子一併在宮中用飯罷。”
他一面說着,一面站起身來,帶着顧延章往偏殿走,邊走邊道:“你且擬一個章程出來,遞給孫卞……”
“陛下……”聽到這一位天子已是有些跑偏,顧延章不得不打斷道,“臣並無推脫之意,只是剖解之事,當是要提刑司、京都府衙並太醫院一併行之,臣以爲,當以太醫院牽頭爲宜。”
原來方纔說到在城外對徐三娘、李氏二人開棺驗屍之事,顧延章引而伸之,提議對部分重罪犯人屍體進行當中剖解。
因張定崖去得川蜀之地平叛,打了大小几仗之後,反賊望風即逃,上回收得纔回來的急腳替,只說如無意外,不出一二月,川蜀便能平定,已是活捉了兩名反賊頭目,正在往京城送來。
此時正值趙芮欲要對太醫院進行重製,他欲要改而革之,將其中職能一分爲三,一則做好醫藥書籍的編目、統校,二則研製藥物,四處防治疫病等疾,三則統管濟民院、安濟局,精研醫術等等。
趙芮自己身體並不好,幾乎常年吃藥,好了頭,腳又痛,好了腳,五臟之中又有病痛,乃至想要龍精虎猛而不得,而唯一的一個皇子趙署,一般也是死於急病,其中雖然最要緊是他自己底子不好,可在天子看來,一個就罷了,而今天子、皇子俱是不好,怎麼可能是自家的問題,問題自然是出在太醫院身上,是以振作起來之後,第一時間便要着手改制太醫院。
此事在京中鬧得沸沸揚揚,顧延章自然也有所聞。
只要是人,便會生病,誰人不想遇得一個好大夫,可僅僅靠着口傳身教,到底有些隔靴搔癢。
顧延章便向天子建議在處決過張定崖自川蜀送來的反賊頭目之後,組織太醫院中太醫、奉藥、學生,提刑司、京都府衙中的仵作等人,一併對反賊屍首進行當中剖解,並繪製五臟、骨骼圖,直說此舉不但能幫助各處仵作熟悉人體,更能叫太醫院中醫學生們瞭解人體構造,將來更好行醫做事。
大晉建朝百年,雖然太醫院中人越來越多,可真正醫術高明之人卻並沒有多少,更多的是在做官,管理各州縣中的安濟局、濟民院。而到得此時,太醫院也好,提刑司也罷,乃至天下各州縣之中,仵作驗屍都沒有成體系的教學,無論大夫、仵作都還在沿用數百年前王莽篡漢時期的剖解屍體記載,還全是文字。
不識人體,如何能醫病?
趙芮本來就有心整治太醫院,聽得顧延章提議,簡直如同說到了自家的心坎上,自然只有同意,沒有反對的份。
君臣一下午說了許多事,其餘東西趙芮自然也十分上心,可這一樁,他卻是最爲興致高,恨不得立時就能得出什麼結果來,最好多剖解幾回屍首之後,太醫院中醫官的醫術能多有提高,若能叫自己枯木逢春,則是再好不過了。
被顧延章這般提醒,趙芮終於想起來原來面前這一個不是太醫院中的人,不由得笑道:“是了,此時真正當要叫太醫院牽頭去辦纔對。”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殿。
顧延章落後三步,跟在趙芮身後。
兩人才出了殿門,顧延章便見幾步開外站着一個道人,正是自己來時在拐角處得見的發抖的那一個。
此時太陽還未全然落山,秋老虎曬了一日,晚間涼風又不曾吹出來,顧延章一出得殿,便覺得熱氣蒸騰,熱風鋪面來,不過才站了幾息,臉上、身上已是冒了薄薄一層熱汗。
那道人立在對面,想來因爲天子召見之時點明瞭時辰,後來又同顧延章在殿中說事,一時竟是不記得外頭還等了一個人,偏偏不管儀門官也好,領着人過來的黃門也罷,都不敢叫他去偏殿等候,生怕天子突然徵召,過來不及。
這般等啊等,竟是足足叫他在此處站了大半個時辰,此時頭臉皆是汗,見得趙芮出來,連忙上前行禮,口稱陛下。
趙芮免了他的禮,打頭往偏殿而去。
顧延章同那道士鬆巍子跟在後頭,因走在迴廊之下,地方並不大,還要讓了空位給黃門打燈籠,少不得要站得近一些。
顧延章心中早已生出奇怪,此時趁着兩人離得近,更是轉頭打量了對方几眼。
不知是他的錯覺,還是這燭光太暗已是照不出人樣一一明明只過了不到半日功夫,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一位鬆巍子的臉,好似黑了至少有七八分……
文德殿與偏殿相距並不太遠,只走了片刻,三人便到了地方。
然則只是這一小段路,已是叫顧延章身上被汗給溼透了。
進得偏殿,裡頭早已布好了膳,地方雖然不大,卻是燈火通明。
顧延章同那鬆巍子各自行禮道謝坐下,兩人相面而坐。
他二人面前各有一張矮桌,矮桌上頭左右兩角各擺了兩根大白蠟燭,燭光跳躍,映得人臉上纖毫畢現。
內侍上了菜。
兩人向天子敬酒、道謝,復又行了一套儀禮,復才各自低頭吃酒吃飯。
顧延章此時已經沒有了多少胃口,一是熱,二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他一手拿着木箸去夾菜,頭卻是擡起來,認真地打量了一會對面那一個道士。
一一不是他的錯覺。
真的黑了。
而且黑了不是一星半點。
除卻膚色,這鬆巍子的坐姿也甚是奇怪。
偏殿之中乃是跪坐,膝蓋下墊有蒲團,面前雖然放了一方桌子,可那桌子乃是四腳矮桌,並不太大,從顧延章的角度,能將對面情況一覽無餘。
對方敬酒、吃菜、致謝、行禮,一應儀禮都做得非常妥當,挑不出半點毛病,可不知爲何,坐得卻是歪的,只要仔細看,就能發現此人的大部分力道都落在右邊膝蓋並足下,那左邊一條腿竟是半懸空,過不得一會便要挪動一下。
只是這一回的鬆巍子早已不像兩人下午頭回見面時一般,行事大方不說,還十分進退有度,儼然一派得道之人的行狀。
天子賜飯,又是在宮中,還是同殿而食,自然不能指望能吃飽。
顧延章只撿着容易飽腹的東西稍微填了填肚子,看着天子差不多吃好了,便也跟着放了筷子。
一席吃完,趙芮想起什麼似的對着顧延章道:“顧卿,朕召這一位鬆巍子進宮講道,記得你從前也曾寫過幾篇文章,論那老、莊之道,今日可要一併聽一聽?”
如果沒有頭一回見面時鬆巍子那奇怪的表現,顧延章也許並不會怎麼注意他,吃過飯便會直接告辭了,可正是已是存了疑心,覺得這道人甚是古怪,他聽得趙芮順口邀請,竟是直接起身道:“既是陛下所請,臣自是不敢推辭,正好近日也常在外頭聽得道長大名,難得這般湊巧,便沾了陛下的光,一併來聽一聽這位道長講道罷。”
鬆巍子跪坐在蒲團上,原本面上還帶着微笑,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見得顧延章這般反應,那笑容一僵,險些都要坐不穩,只好謙道:“官人過譽了。”
一面說,一面朝前頭傾了傾身。
就在這一個動作之間,兩滴汗液從他額頭上順着臉頰滑落下來。
那汗液不是透明,卻彷彿是混了白色泥漿一般,又白又渾濁,直直滴在塗了黑漆的桌子上,越發被襯托得白中透着亮色,彷彿還會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