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選拔出來的官員,一則熟悉律法,二則也有過判案、審案經驗,原本就是坐堂的那一個,等到被提刑司押得起來訊問的時候,通常抗審能力極強,並不是隨便來個人,就能令其認罪。
更何況還有刑不上大夫的說法。
既是不能用刑,便只能文訊。
胡權已經準備在提刑司中長久留任,自然要提拔自己的人。他早安排了幾個心腹進來,見得這一樁白送過來的功勞,並不肯讓,少不得先緊着自家人,叫那幾個去審。
他起先並沒有當回事,直到見得手下審問了大半個月,竟是半點結果都沒有,才隱隱有些緊張起來。
提刑司審案是有時限的,並不是想要審問多久,就能審問多久,拖得長了,少不得要追責,他這個做提刑公事的,又如何能獨善其身?
他催了下頭人一番,又等了幾日,依舊沒有半點進展。
——審官本來就難審,更何況那陳篤才還是個油鹽不進的。他收尾收拾得乾淨,自家更是深諳訊問之才。
你叫他“從實交代”,他只反問你一回,“交代什麼?我並未做得半點不合朝規之事,雍丘縣中常平倉、府庫如何會有今日,我也並不清楚,只盼朝中能早日查出事情,看是哪一個蠹蟲,竟做得出這等惡事!”
你同說“證據確鑿”,叫他“老實認罪,自然能從寬處理”,他便道“從前我也是這般同百姓說的,‘廄庫律’也曾熟記於心,又如何會知法犯法?須知若是常平倉、府庫出事,我要按‘坐贓論’,我既是知道如此下場,又如何會爲了那點蠅頭小利,去做這等泯滅良知之事?!”
倒是正義凜然得很。
你問他庫中情況,他便要同你哭訴“不曉得是哪一個惡人,私自盜用庫銀、庫糧,如此十惡不赦,只是我並未發覺,實在德才不配,早知如此,便該要查得更緊纔是!”
逼問得略嚴一些,哪怕只是言語之中稍有暗示,那陳篤才便閉口不言,催得急了,只氣定神閒地道:“我曾在州、縣之中任職,訊問嫌犯時,非到不得已,並不會用刑,若要用刑,一旦過了杖三十,便要同州中提刑司回稟,還要‘錄問’,以免屈打成招。”
又道:“我雖如今爲階下囚,到底也是朝廷命官,不會連尋常百姓那點體面也得不到罷?難道這京畿提點刑獄司,竟是比不得尋常州縣府衙,要對朝廷命官屈打成招不成?”
偏生那陳篤纔在京城之中頗有幾個熟人,時不時還有人過來過問一番,倒叫那些審訊之人,輕不得,又重不得。
這般反反覆覆,實在是拖得不能再拖,胡權無法,知道還是術業有專攻,自家手下那一批,可能當真問不出什麼來了,不得已便去尋了幾個審訊經驗豐富的,欲要將此事交代給他們。
胡權滿似以爲此乃美差,只要露個聲出去,自然人人願意去做,誰想到今次竟是問這個,這個說手頭還有許多事,果然騰不出手,問那個,那個說先去問一問進度,等看了審訊宗卷出來,居然又藉口“實在慚愧,我能用的法子前人俱已用過,怕是審不出什麼新東西。”
他爲官多年,並不是傻的,哪裡看不出來其中必定別有內情,叫人暗暗打探一回,果然發現了貓膩。
原來因前一陣他大權獨攬,姚堅已經藉口父親生病,正告假在家侍疾,提刑司中一干人等不曉得得了誰的引帶,早已私下商議好,要看他胡權“出一回大丑”,給姚知事“出一口惡氣”。
這種情況下,不管是爲了面子,還是爲了官威,胡權俱不可能再去尋姚堅來辦事,而提刑司中但凡有幾分本事的,都暗暗縮着頭,並不肯出來,一心要看笑話。
胡權煩了這許久,正焦頭爛額,忽見顧延章回來,想到這一個從前在贛州以判案著稱,後來進得學士院修赦,也多得董希顏讚譽,再管不得到底判案、修赦同審訊關係大不大,病急亂投醫,忙把事情掐頭去尾同他說了,復又交代道:“延章,陳篤纔此案乃是你從頭而辦,既是他不肯認罪,還是你去訊問一番,比起其餘人更省力些。”
顧延章纔回得提刑司,並不曉得其中情況,忽的沒頭沒腦得了這樣一個分派,倒也沒有着急拒絕,只先應了下來,又去細細翻了一回訊問的宗卷,等到晚間回家,便同季清菱說了白日間的事情。
季清菱聽得奇道:“提刑司中一個人也尋不出來了嗎?本就是審訊司,怎的會一個多月,還查不出個結果?竟是等到五哥回來,才把事情重新交代了一回?”
顧延章搖了搖頭,道:“我初來乍到,也無人好問,只把花名冊討來看了,又問了問近日出勤,其餘俱沒有什麼變故,只那原來的提刑司知事已經近半個月沒有到衙,據說乃是家中出了事。”
季清菱便道:“是姚堅姚知事罷?好似他在提刑司中官聲甚好,我當日看從前邸報,不少大案便是他領頭翻案的,只是礙於當年科考等次低,出身的時候走錯了路,漏了外任,只在京中待着,是以升起官來,難免要吃幾分虧。”
兩人說了一陣,卻見一個管事進得來,原是顧延章派人去杜府問話的,此時人回得來送信。
顧延章本是同杜檀之打探提刑司中情況,因對方而今雖是在大理寺任職,但是兩司隔得近,又多有來往,多少能知道些風聲,此時拆了信,見裡頭厚厚一疊,足足寫了三頁小楷,把姚堅、胡權二人之間情況都說了。
季清菱湊在一旁看了一回,也有些擔憂,問道:“五哥,這是把你推出去擋刀罷?”
又道:“那陳篤才怕是不好審,我看他從前出身,是個能吃苦的,對自己也狠心。”
顧延章點了點頭,道:“雖如此,此事卻是不能躲,一旦躲了,將來便不好立起來了。”
胡權不願意讓步,也不願意丟臉,要把顧延章推出去擋着,攔在自己同姚堅中間,去引開提刑司中一干人等的怒氣。
一旦顧延章接了下來,如果訊問不出來,便是他的問題,如果訊問得出來,提刑司中衆人也會把火氣撒在他身上。
可在顧延章看來,這也未嘗不是一個機會。
送出去的功勞,無人去領,他倒是不妨先領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