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胡權見得這樣一份東西,只在那不要緊的地方稍作添改一番,就按着文書上所寫做了分派,另一處,顧延章領了分到的差事,果然就帶着一干提刑司中官吏在所管所轄之地四處巡察。
季清菱則是攜了幾個貼身僕從,一行人不過七八個,輕車從簡,跟着在縣鎮之中行走。
顧延章分管的乃是五個大縣,他從京中出發,卻是沒有按着由近到遠的順序一路巡察,反而徑直去得一個喚作雍丘的縣中。
提刑司巡察,自是按例提前了數日知會縣衙,登時驚得雍丘縣中一片雞飛狗跳。
後衙裡頭,幾個吏員圍在一處,連門窗也不曾掩,只你一言,我一語地喧嚷起來。
“好端端的,應當先去扶溝、鹹平兩縣,再不濟,也要去那尉氏鎮,怎的先跑來我們這一處了!近的先不查,先查遠的,這是吃飽了撐着沒事幹,還是有意爲之?實是不應當啊!”
“你先甭管應當不應當,眼下白紙黑字,通紅大印,這一份公文就擺在此處,不論應不應當,過幾日那提點京畿刑獄司副使便要過來了……”
“這幾日功夫,便是把信得過的賬房先生都請過來,拼着幾日幾夜不睡,將賬目全合上了,若要看得過去,府庫裡頭一時之間也變不出那樣多糧食、銀錢啊!”有人愁眉苦臉起來。
“不若先拖一拖罷?把無事的地方撿出來給他們去查,後頭緊着那幾天,再留一點子時間,將賬、庫合上了!”另有人也出主意,卻是一面說,一面又跌足道,“往年最早也是八月中才過來,今歲竟是提前了足足兩個月,着實叫人措手不及……”
見得人人一副驚弓之鳥的模樣,有一個年輕些的吏員莫名問道:“你們怎的這樣急?我聽得說那新上任的提點刑獄副使得官不過三年多,年歲也就是個二十出頭的官人,咱們縣中雖然賬目有些問題,可比起左近其餘幾個縣鎮,已經算是極乾淨了,往年提刑司、轉運司來巡檢,也未查出過大東西,何苦要這般提心吊膽的?”
他那話才問得出口,一旁便有人斥道:“不懂便莫要胡亂插嘴,旁人在說正事,哪有你這小兒插話的餘地!”
少不得有人勸說道:“翁公,小兒哪裡就一生下來就樣樣懂了,少不得要慢慢教,你這二子已是算極醒目了,畢竟年齡小了些,也未曾多經事,且莫要太過苛責。”
便有人幫着向那年輕人解釋道:“翁二郎,你卻是不曉得,這般年少便能任得提點刑獄副使的,無非兩個原因,一個是後頭權勢大,一個是確實有些手段,無論是哪一樁,頭一處巡檢的去處,往往要拿來做新官上任燒的那三把火,少不得要查驗得更細緻,若是碰上個一心想着要在任上做出大事來的,就更難應付了,此人雖然任官短,可一路青雲而上,正是個要做大功績的,這般人往往瞎頭瞎腦,不講道理,也不曉得按着規矩來,就怕他一通亂闖,反倒把棋盤打翻了,人人都不好做……”
這就將官場上頭秘而不宣的內情同那年輕人細細解說一回。
等他把話說完,才發現堂中已是半日無人出聲,過了許久,纔有人壯着膽子,衝那坐在桌案後頭的人問道:“翁公,而今這情況……庫房裡頭,當要如何纔好?”
“不若拖一拖罷?”
有人復又把恰纔的提議說了一遍。
旁人俱都附和道:“哪怕拖上三日也好,今日趕緊命人去得京城裡頭,叫人將銀錢贖買回來,趕得及,把糧谷也買得些回來,只要把賬、庫做平了,旁的都只是小頭,了不起做一點子整改罷了,多熬兩年升遷,其實並不打緊……”
衆人你說我和,然則過了好一會,也沒見坐在桌案後頭的人回話,終於醒得過來,人人看了過去。
見得衆人都看着自己,翁越這才把面前那一份蓋了通紅大印的公文舉得起來,對着前頭幾個或坐或立的人揚了揚,道:“莫要想了,一日都不可能拖得住……”
離他近的一名胥吏便把那一份公文接了過去,指着上頭一行字,唸了出來。
聽得那胥吏讀出來的內容,場中頓時靜默下來,個個面面相覷。
翁越冷笑道:“這一位副使雖是年輕,倒是樣樣想得周到,人還未到得咱們這一處地頭,想要查驗什麼,已是樣樣都列得出來,賬簿、宗卷、文書,還給了樣式在後頭給咱們提前填了——你們且看後頭那一份樣式,當真照着這個來做,衙門裡頭坐着的人這幾日旁的都不用幹,光給他準備文書便夠嗆了……”
屋子裡頭胥吏傳閱了一回後頭附上的樣式,已是一個人都說不出話,許久之後,方纔有人開口問道:“翁公……這一下,咱們該如何是好?不若大傢伙把信得過的賬房先生先都尋過來,看看如何把賬目做平了,將這一回應付過去……”
翁越卻是搖了搖頭,道:“若是差個一萬、兩萬石,幾十銀,勉強應付也能應付過去,可這一回八萬石,兩百餘銀,差量太大,看那姓顧的副使這一份提前送過來的告書,當不是個好應付的,就怕他有心去查,當真查出事情來……爲着幾萬石、兩百銀,引來朝中矚目,今次被罰倒是其次,若是將從前的舊事也牽扯出來,實在得不償失。”
他說到這一處,目光沉了沉,擡起頭對着其中一人道:“楊三。”
被點到的吏員連忙站了出來應是。
翁越復又道:“大家往日拿了多少,我也不一一去細數了,今次一人且提出三千貫來,叫楊三想辦法將能收到的糧谷都收了,填進倉中再說。”
堂中頓時一陣躁動。
翁越冷聲道:“你們也莫要不服氣,只是暫借而已,等到八月京城那幾處銀樓、糧莊的東西到了日子,自會還回來,我自將東西按人給回你們……若是貪這一回小便宜,當真出了事,要損失的便不是這三兩個月的利錢了!”
翁越此話一出,雖然場中許多人依舊有些不願,卻也不敢說不。
然則那楊三卻是站得出來,臉上十分惶恐,問道:“翁公,眼下還未到得秋收,糧谷不好收,價錢也高……怕是那幾萬貫錢,填不滿府庫糧倉……”
翁越皺着眉道:“買不到今年的夏糧,便去買去年的舊糧,實在不行,去買前歲的糧谷,到時候把不合的摻和在中間那幾層,只要不被發現,哪怕灰分、癟谷都不打緊,多摻點空谷子進去,只要量竹上查不出問題,就算應付過去了。”
查驗糧秣並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糧庫之中滿庫房的糧食,要折算新陳、穀粒飽滿,若要一一過秤,細細差點,便是十日八日也未必能清點清楚,此時通常的做法便是將一根竹竿插入糧谷當中,來測算相應情況。
翁越等人在雍丘縣中做了幾十年的吏員,也不曉得應對過多少回上頭查驗,若不是這一次提早太多,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着急,可當真遇得事情,他們也不怕,總有辦法應付過去,只是要費些心思而已。
一面分派着下頭人各去準備不同東西,以應對提刑司這一回巡察,翁越一面擡起頭,看了看縣衙東邊的二堂。
離得這樣遠,自是聽不到任何動靜,可翁越心中卻是忍不住生出一股子看笑話的念頭來。
——自家這區區幾萬石糧谷,想要在短短几日裡頭湊齊都夠嗆,陳縣令管的常平倉中不翼而飛的三四十萬石糧谷,卻是不曉得要如何才能過得了這一關!
他只等着看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