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章 進殿

仁明宮不過是皇后居所,平常並沒有儀門官守衛,只是今日天子、皇子俱在殿中,縱然楊皇后是個軟得扶不上牆的,管勾皇城司的朱保石卻是守住了宮門。

張太后與濟王趙顒被禁衛攔在殿外。

殿內,幾名御醫或跪在牀上,或伏靠在牀榻上,一個都不肯說話。

楊皇后瞪大了眼睛,一手扶着後頭的交椅的靠背,勉強沒有跌坐回去。

殿中一瞬間竟是落針可聞,只聽得外頭不知是誰叫道:“聖人親臨,爾等還不速速退開!”

隔着扇門,聽得清清楚楚。

國朝以孝治天下,太后親臨皇后宮殿,楊皇后就這般將人攔在殿外,放在平日,就算是在夢裡再給加多十個熊膽塞進她肚子裡,她都不敢想。

然則此時此刻,慣來怯弱的皇后卻是仿若什麼都沒有聽到一般,無視了殿外的張太后,只盯着對面的一干御醫,等着他們說話。

王宜已經再等不得,口中喝道:“殿下病體如何!”

沒有人理會他。

黃昭亮站在一旁,心中焦急,卻是再顧不得其餘,上前一步,對着其中一人喝道:“蔡愈!殿下病體如何!”

被點到名字的御醫哆嗦了一下,噎着嗓子道:“殿下……殿下……薨了……”

楊皇后尖叫一聲,恰是時候地厥了過去。

此時場中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伺候的下人,更不缺診治的御醫,很快,一羣人便圍了上去。

兩府重臣只做沒有聽見她的叫聲,也做沒有看見她的暈厥。

範堯臣追着補問蔡愈道:“陛下病體如何!”

這一回,卻是有好幾個御醫搶着答道:“陛下只是中了暑熱……”

一時殿內的兩府重臣盡皆鬆了半口氣。

趙芮還活着。

只要他還活着,其餘都不是問題。

只要龍椅上有一個人坐着就好,至於那人是豬是狗,是牛是龍,但凡是能爬到兩府之位的人,便不會再在意。

等天子醒過來,尋了御醫,想辦法再生一個便好。

黃昭亮站在一旁,卻是心中有些可惜。

趙署實在是個再合適不過的皇帝人選了,體弱多病,資質平庸,雖然趙芮也是個無能的,到底資質在中段,又坐了這樣多年皇位,行事也好,手段也罷,都已經算得上用得純熟,又兼優柔寡斷,性格多疑,還喜歡學他那一根子祖宗玩什麼異論相攪,到得如今,已經有些難應付。

他其實倒還挺喜歡趙署的。

這樣的想法不止黃昭亮有,殿中其餘重臣,卻是十個裡頭有八個這樣想。

唯一皺着眉頭的,卻是立在一側的孫卞。

他並不像旁人那樣放心。

旁人並不知曉,牀榻上那一位真龍,便是給他配上上百顆十全大補丸,十有八九也不能再生了。

下一位皇帝,八成只能靠過繼。

過繼並不是什麼好事,大晉建朝百餘年來,過繼的皇帝便有好幾個,新帝繼位之後,因爲生身父母、先皇、先皇后等等鬧出的事情,每每都能引起朝廷動盪。

光是因爲追封生父生母而被貶斥的臺閣重臣,此時隨便數一數,不用過腦,孫卞都能點出五六任。

孫卞心中忍不住就盤算起來。

天子多病至此,又遭了這樣大的打擊,未必還能活得了多久。

如何能在可能到來的朝野動盪之中,想辦法百尺竿頭,再進一步,就要看他的能耐了!

他而今雖也是參知政事,可比起大參黃昭亮,深得天子信重的範堯臣,實在並沒有什麼優勢,並且此時的形勢如果沒有什麼外力,很有可能會一直延續下去。

天子需要他來平衡朝堂,卻不需要用他來做頂樑之柱。

頂樑的柱子有兩三根便夠了,多了,只會擋了人行路。

然則一旦新皇即位,一切都將不同。

如何能在可能到來的風雲際會之時,謀到他想要的東西,不但靠命,最要緊,還要靠力!

姓趙的藩王多得是,先不論足部有疾的大王,便是三王、四王,兒子也生得不少,如何才能挑中,便要看各人能耐了!

殿中並沒有人說話,卻是各人出着各人的神。

一名禁衛自外頭衝得進來,轉頭尋了一圈,卻是不曾見得楊皇后,猶豫了一息,只好問道:“王相公,聖人與濟王殿下在殿外候着,要見天子……”

他口中喊着王相公,眼睛卻是看着一旁的黃昭亮與範堯臣。

王宜有些拿不定主意,轉過頭,先問黃昭亮,道:“如愚,你意下如何?”

黃昭亮並不正面答話,只道:“還請相公做主。”

他一面說,心中卻是一面有些嫌棄。

坐着首相之位,卻不行首相之責,怨不得趙芮從來把他貼在牆上當掛紙。

王宜復又轉頭看向範堯臣。

範堯臣如何會接這一岔,只道:“全憑相公做主。”

如果外頭只有張太后,他想都不想,立時就會提議把人放得進來。

母探子,天經地義。

可外頭卻是還有一個濟王。

這般匆匆而來,必是得了仁明殿中的消息。

但凡是個懂事的,知道天子有疾,誰不是躲得比兔子還快,且看後廷之中的四大王,何時露過頭,只恨自己頸子太長,不好把頭縮回去!

只有這一位三王,不但不躲,還要伸長脖子往前湊!

他不是黃昭亮,他也不是王宜,前者逼得張太后撤簾,把人得罪得死死的,後者乃是首相,合該出這個頭,他最好就是不變應萬變。

外頭聲響愈大。

王宜問了黃昭亮,問了範堯臣,心中遲疑了幾息,卻是不好再問其餘人。

又有一名禁衛中快步跑得進來,一般是在殿中左右看了一圈,見到被衆人圍着,閉着眼睛的楊皇后,只好尋着王宜問道:“王相公,聖人立要面見天子……聖人問……聖人問諸位官人‘意欲何爲’……”

那禁衛傳話,只傳得小心翼翼,可殿中好幾個都與張太后相處過不短的時日,此時聽得那“意欲何爲”四個字,腦子裡頭俱都立時浮現出其人聲色俱厲的樣子。

王宜不禁打了個激靈。

他年事已高,未必還能在相位上坐太久,自是不怕,可他的兒子、孫子,卻是還要做官的!

趙署已然身死,以當今天子的龍體,誰曉得又能活多久。

可嫁入趙家的婦人,卻是從來都長壽得很!

太皇太后活了九十,臨死時尚耳聰目明。再往前,嫁給趙家皇帝的沒有一個是八十之前駕鶴,哪怕是被繼子冷待了數十年,後頭對着孃家人哭訴自己命苦的太宗皇后,也硬生生撐到了七十八歲,把繼子熬死了纔去的。

張太后身體一向硬朗,已故的太皇太后是她的姑母,她此時才過天命未有幾載,無論精神也好,體力也罷,都把她那做皇帝的兒子甩得遠遠的,怕是將來想要活過九十,並不是做夢。

一旦天子駕崩,換一個新帝繼位,她依舊做她的太皇太后,說不得,不曉得做皇帝的會是她的兒子,還是她的孫子。

張太后從前垂簾的日子裡那一番手腕,直到如今王宜依舊是一回想起來,都有些足下打飄。新帝繼位,是個年長的還好,若是個年幼的,誰又知道最後是個什麼情況……

這種時候,這個人,如何能得罪!

太后進殿,天經地義,並不要緊,要緊的只是濟王!

偏偏濟王是同她一起來的!

若是一心護着天子,把濟王攔在門外,趙芮醒來,自是對他滿意,可濟王那一處,定是會生出齟齬,便是太后,也許也會覺得是自家多事。

可若是將濟王攔在殿外,將來若是這一脈……

王宜作爲朝中首相,平日裡頭慣來少說話,少行事,只會應諾,上承天命行事,可此時此刻,他腦子轉得飛快,幾乎是轉瞬之間,就閃過無數念頭。

一個未必活得了多久的天子,同一個也許會繼續垂簾十餘載的太后,並一個也許會有兒子繼承大統的藩王。

如何做選?

王宜兩難到了極點,幾乎像是在掙扎該砍斷自己左手還是砍斷自己右手一般。

一時之間,他恨不得自己不是這一個首相!

殿中沒有人說話,便是給楊皇后擦洗手臉,喂丸藥的黃門、宮女也一個都不敢做出大動作。

兩府重臣人人看着王宜。

王宜遲疑了好一會,鬼使神差地,卻是忽然回了頭。

牀榻之上,趙芮正閉着雙眼,毫無動靜地躺着,兩頰慘白,嘴脣發白,眼瞼下頭泛着淡淡的黑色,印堂處也微微發灰,任誰來看,都會覺得這是個多年的病人。

王宜再不猶豫,一狠心,道:“請聖人入殿!”

那禁衛聞言,連忙站直了身體,正要往外走,卻是忽然想到什麼似的,連忙又問道:“那濟王殿下……”

他等了幾息,沒有等到回話,一擡起頭,只見對面王宜雙眼中冒着兇光,似乎想要把自己一口吞了一般。

那禁衛縱然心中膽怯,卻是半點也不後退,只催道:“王相公,可否請濟王殿下入殿?”

在宮中當差的禁衛,又有幾個是假的?

若是沒有問明白,就這般把人放了進來,將來追其責來,一個小卒,如何能扛得起這般的罪名!

是得罪首相可怕,還是得罪濟王、太后可怕?

對於朝臣來說,也許還要想一想,可對於皇家禁衛來說,哪怕是傻子,也知道該如何做選。

他又等了一會,見得王宜並不答話,復又上前一步,催叫道:“王相公!”

當着兩府之人被這般逼問,王宜幾乎想把面前這人拖出去踩死,卻是不得不道:“請聖人入殿!”

那禁衛已是追到這一步,如何肯放過,復又問道:“相公,濟王殿下能否入殿?”

王宜還未答話,後頭站着的範堯臣也好,黃昭亮也罷,哪怕是孫卞、郭世忠等人,均在心中大搖其頭。

——何苦,已是做到這個份上,伸頭是一刀,縮頭是一刀,還不如干脆點,不要把臉丟得這樣難看。

王宜終於被逼得無處可躲,狼狽地道:“只請聖人入殿!”

他終究還是不敢賭。

一旦把趙顒放入仁明宮,除非鐵板釘釘,將來就是三王這一支即位,否則不論叫趙芮也好,其餘藩王也罷,看在眼中,都不會給他好果子吃。

況且,將來被傳得出去,會如何被史家口誅筆伐,被士林中唾棄,他只稍稍一想,便有些惶惶。

禁衛得了他的準話,掉頭便往外跑。

頭髮、頭飾皆是整整齊齊,連身上的衣着都沒有幾處褶皺的張太后很快走了進來。

王宜帶着人上前行禮。

幾個圍在趙芮、楊皇后面前的御醫也跟得上前。

張太后抿着薄薄的嘴脣,只道了一聲“諸位卿家免禮”,便徑直往牀榻邊上而去。

她先坐到趙芮榻上,伸手去摸了兒子的手,又在他的臉上探了探,復才轉頭對着幾個御醫問道:“陛下龍體可有大礙?”

她的聲音很平穩,面上看着並沒有什麼表情,卻是莫名讓人覺得其中隱隱含着幾分厲色。

御醫們連忙上得前去,你一言,我一語把趙芮的情況說了。

“……只將養時日即可,不能多動、驚悸、大喜大怒……”

張太后聽得兒子無事,這纔有空去理會旁的,轉頭一看,見得趙署身上衣衫不整地躺在牀上,沒有半個人圍着,又見楊皇后倒坐在一旁的交椅上,尚有幾個黃門、宮女守着,心中已是覺得不對,復又問道:“殿下身體如何?”

再道:“皇后可是有礙?”

幾個御醫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道:“回稟太后,殿下……薨了……”

張太后一愣,站起身來,卻是不曾走到趙署面前,只隔着幾步看了看,又轉頭看向了不遠處的楊皇后。

那御醫連忙又道:“皇后娘娘只是突發驚悸……”

他越說聲音越小,連忙轉身朝着楊皇后走去,幫着扎針喚她醒來。

幾個御醫也跟了過去。

張太后沉下臉,轉頭看了看跟在自己身旁的崔用臣。

崔用臣立刻衝着對面的一個小黃門喝道:“去給殿下取了衣衫來換!”

又對着另一人道:“還不快給殿下擦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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