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騎兵所到之處,便如地動山搖一般,馬蹄聲震得人心頭髮顫。
王彌遠帶着手下兵卒打馬加快了速度,半點也不帶停頓,直接便撞開了營帳外列陣,踏着千名交趾兵就這般衝了出去。
在這般的氣勢,這般的列陣當中,又有誰人能擋?
此時此刻,守在賬外的交趾兵們只恨不得手中的弓箭乃是盾牌,至少能攔一攔騎兵的鐵蹄,或是能阻一阻邕州兵卒的長刀。
然而這些都不過是徒勞而已。
上千馬蹄踩在人身上,只聽得骨頭斷裂的聲音,交趾兵慘叫的聲音,刀劍相交的聲音,人頭落地的聲音,各色聲音混雜在一處,叫攔在後頭的人心驚膽寒。
有一瞬間,這守在營帳前的千名交趾兵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任務是來攔截邕州守軍,不叫他們回城,只想掉頭便跑,逃到有遮蔽的地方。
軍令如何能抵得住人心?
沒人想被馬蹄踩死。
沒人覺得憑藉自己的血肉之軀,能攔得住三百騎兵的衝鋒。
交趾兵也是人,不用任何吩咐,也顧不上軍令,已是自發地四散開來,唯恐不小心被捲入騎兵蹄下。
不過片刻功夫,王彌遠一行已是脫開了交趾營帳,朝着邕州城下奔馳而去。
距離城門還有五百步的時候,王彌遠便令人吹響了隨身帶的號角,又着人大聲通報了早先約好的暗號。
吊橋應聲而下,緊接着,城門大開。
沒有半絲的停滯,三百騎兵卷着一陣風衝回了城中。
顧延章站在城下,見得所有騎兵全數歸程,這才一聲令下,立時着人把城門關了。
隨着吊橋被一點點拉得起來,一直跟着守在城門下頭的衆將與守城兵卒們也開始齊聲歡呼起來,早有傷病營中的雜役上得前來,將受傷的騎兵們扶下去治傷。
三百騎兵出得城,依舊是三百騎兵回來,雖然其中有三十餘人重傷,更有百餘人輕傷,可比起交趾營中那無法統計的傷亡,這些實在也不算什麼了。
王彌遠滿頭是汗,滿身是血,那血中多半是交趾兵流出的血,卻也有他自己的血。
他手腕發着顫,想要將手中長刀歸鞘,卻是連手肘都有些僵硬了,好一會兒也沒能把那刀給尋到地方插回去。
城中將士看在眼中,各自大笑,城門下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
王彌遠也不禁咧嘴笑了笑,他左右掃了一圈,直直看着衆人中的一個人,再不理會手中的長刀,只放開手,任由那刀掉在地上,自己卻是慢慢地上得前去,對着對面那人大聲道:“勾院,王某幸不辱命!”
顧延章站在衆人前頭,聽得王彌遠這寥寥幾個字,卻覺得自己懸了半日的心,終於踏踏實實地落了下來。
他沒有回話,只上前兩步,不顧王彌遠滿身的汗臭與血污,伸出右手,與對方重重握了一下拳。
王彌遠才一路殺完敵,全身熱血沸騰,大聲問道:“只不曉得那信使而今何在?”
顧延章展顏一笑,同樣朗聲回道:“城中信使已是悉數出城,足有騎兵三十護送!”
又轉頭對着其餘圍着的兵卒道:“諸位已是瞧見騎兵之威,不過寥寥三百人,已是能衝得交賊帳中死傷一片,再不成軍!而今我城中已是派出信使去往潭州,該處有河西馬兩千餘匹,信使手中持着陳節度軍令並調令,抽那兩千河西馬南下,潭州至我邕州,若是快馬加鞭,不用半月便能到得,只要再守城二十日,候得兩千騎兵抵達,便是交賊當真有十萬兵力,又有何懼!”
他大聲道:“從前在延州,我大晉便靠得數千騎兵殺盡數萬北蠻,如今在邕州,何愁不能靠得兩千騎兵,殺退十萬交賊?!”
王彌遠與三百兵卒就立在城牆之下,滿身血汗,而遠處交趾營中的場景城中衆人雖未目睹,卻已是聽得交趾營中遠遠的慘叫與吵鬧聲,更兼此時見得衆人全軍而返。
此一個實例就在面前,比起口頭誇耀騎兵之威百句千句,還要有用。
比起等朝中全然不知道何時才能到的援兵,這一處潭州將要來援的兩千騎兵,卻是就在眼前。
原本心中還帶着忐忑的城中守兵,卻是個個士氣大振。
有人忍不住大聲叫道:“殺退交賊!”
站在他旁邊的人跟着大叫起來。
“殺退交賊!!”
緊接着,城下人人跟着齊聲大呼。
“殺退交賊!!!”
這一聲又一聲的吶喊,卻沒有嚇到城中百姓。
四處城門皆已緊閉,城中無人能對外通傳情報,顧延章早早便着人在城中宣揚衙門準備派兵向潭州抽調軍馬,用騎兵擊退交趾的消息。
今日這一場騎兵出城,看起來似乎十分簡單,卻是他計劃了許久的結果。
邕州城的守軍與交趾兵在城外戰了不止一場,可大獲全勝的,只有王彌遠那一回。
顧延章從不覺得平叛軍中其餘副將的帶兵能力及不上王彌遠。
他不像幾個副將一般在廣南征戰過數年,他對邕州的情況並不太瞭解,可這並不妨礙他將幾次對戰的情況全數擺出來,一樣一樣地對比。
比到最後,唯一決定戰力的,只剩下一樣——馬匹。
騎兵之威,當日王彌遠帶着兵士出城,殺得交趾屁滾尿流的時候,顧延章心中已是有了譜,此時不過確定了這個結論而已。
他騎兵之事提了出來,衆將皆是十分吃驚。
廣南西路多山多嶺,向來南征,幾乎都沒有想過要靠騎兵,畢竟騎兵多要在平原處纔好施展。
然而聽得顧延章的分析之後,諸人卻又不得不承認,以邕州附近的地形,完全可以發揮騎兵之能。
然而雖說眼下衆人都肯定了騎兵的奇效,可邕州城中養來馱東西的滇馬與肉馬雖然不少,軍馬卻只有寥寥數百而已,想要抗敵,實在難成氣候。
既是沒有氣候,那便創造氣候。
顧延章是隨軍轉運,沿途南下時對各州各城的兵卒、糧秣、軍械、馬匹情況都了熟於心。
潭州的兩千餘匹戰馬乃是河西軍馬,要過了春纔會送往京城。
陳灝帶兵南下,有便宜行事之權,徵發潭州的兩千兵馬,名正言順。
只要有兩千河西馬在,能用騎兵陣上衝殺,更是在交趾單兵戰力不高的情況下,已是足以扭轉一場戰爭的局勢,雖然未必能戰勝交趾,可想要暫時逼得他們不敢妄動,卻是並不困難。
顧延章衡量了邕州城內與交趾營中的情況,很快拿出了今次行動的雛形。
數回吊着大籃子下城,並非是爲了騙取交趾的箭矢——自然,這一點附帶的好處,邕州城中也並不十分嫌棄——更多的卻是爲了麻痹李富宰等人的警惕之心。
等到交趾帳中對邕州城半夜的動靜再不緊張之後,就有了今晚王彌遠的行動。
把馬匹與精兵通過竹籃吊得下去,兩處城門皆有置兵。
王彌遠此處帶的兵卒最多,特意衝着交趾大營而去,目的不過是爲了轉移交賊的注意力而已。
真正重要的,是手持陳灝軍令與調令的信使。
在王彌遠於交趾營中大鬧的時候,南門外的信使早已在數十騎兵的護送下,像潭州狂奔而去。
今夜這一戰,最要緊的信已經送出去,城中只要再守上大半個月,便能等到生力軍的到來。
而王彌遠在交趾營中的大勝,不但打擊了對方的士氣,提升了邕州守城軍的士氣,同時也讓滿城都知道了騎兵的威力。
既是要羣策羣力,既是要滿城上下一齊抗敵,那便要儘可能地鼓舞士氣。
哪怕是州衙之中,也有不少官員覺得也許這一回很難等到援兵,既是如此,倒不如自救。
讓人人知道,雖然等不到朝中援兵,可城中卻不是無法可施,纔是最最重要的。
只要城中士氣不落,先撐到潭州騎兵抵達,不管兩千騎兵是否能打得退交趾,撐過這一時,內外相應,再等朝中援兵,便不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了。
因得城中百姓早有準備,聽得城門處的兵卒歡呼,不但沒被嚇到,反而都是鬆了一口氣。
而城門之下一片歡呼,那聲音遠遠傳到城外,更是傳到了交趾營帳之中。
交趾營中本已哀聲一片,聽得邕州城中的歡呼,更是士氣更爲低落。
王彌遠那三百騎兵的衝殺,其實最多也就殺了不到千人而已,然而最後清點出來營中傷亡的人數,竟是已經超過了五千,這還是排除了不少互相踩踏出來的輕傷而得出的數字。
王彌遠帶着兵卒在交趾帳中踩踏殺敵,見得哪一處有光,便向哪一處殺去。營中見得如此,不敢舉火把照明,唯恐引來那個殺神。
沒有沒有照明,什麼也看不清,交趾兵們自然更爲慌亂,常常幾隊人馬遇得,還未來得及確認對方是誰,已是自己亂砍亂殺起來。
而最後那三百騎兵衝得出營,騎兵碾壓而過,則是踩死了近百兵卒,數百人被踩上,而今在帳中,只要輕輕一碰,便是連聲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