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宰又不是瞎子,更不是聾子,雖然隔得遠了些,又怎麼會不知道南門下頭髮生的事情。
然而他卻是沒有理由責怪曹兒滿。
當時夜黑,伸手不見五指,除卻亂箭射之,並沒有更好的辦法對付邕州城內守軍。
更何況“取長弓射之”的命令,是他李富宰親口下的。
聽得來人稟報,李富宰的臉色更爲糟糕起來。
他熟讀兵書,屢經征戰,對晉人的歷史也熟識得很,這等虛張聲勢,藉以得箭的故事,也不是沒聽說過,此時見了,氣得肝都抖了起來。
腦子裡只稍微轉了一下,李富宰幾乎立刻就知道了城中如此行事的緣故。
這一陣子以來,一旦交趾攻城,邕州城中就只能晝夜不分地射箭,哪怕再多箭矢,也禁不住這樣用的。
城中的探報從前早傳出來過消息,李富宰也從徐茂處探問過,邕州城中極少能制軍械的匠人,便是尋常箭矢製造的速度,也決計跟不上城中用的速度,況且木羽箭不是尋常箭矢,做起來更爲複雜,並無鑄具,也無匠人,更要緊的是,也許還少材料。
——邕州城的守將,是來他這一處騙箭矢、材料來了!
李富宰越想越氣,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南門城牆上頭的邕州守軍把那裝着馬匹的大籃子吊得上去。
此時天色已經亮了許多,交趾兵卒站得離南門城牆只有百餘步遠,可城牆上頭的守兵不但沒有朝着下頭射箭,反而當做衆人不存在一般,竟是旁若無人地在上頭一根一根拔起籃子上頭的箭矢來!
那籃子就靠在城牆上頭,叫下邊的交趾兵看得清清楚楚——估計是竹片做的,外頭還纏了厚厚幾層禾稈子。
邕州左近種的都是水田,收了秋稻,禾稈極多,城中往往用來引火,有些窮人家還用來墊牀,十分暖和,要尋起來,半點也不難。
那禾稈子纏在大竹籃外頭,箭矢扎得進去,想要拔出來,連力道都不用使太多,城牆上頭的守兵拔得輕輕鬆鬆的,時不時還轉過頭來朝下邊看幾眼,笑嘻嘻地瞄一下站得不近不遠的交趾兵。
曹兒滿一口老血都要噴得出來,只恨不得此時便揮着手中寶劍,叫下頭兵卒跟自己衝上城去,偏偏未得李富宰命令,他只能把那氣咽得回去。
幸好這樣的羞辱沒有叫他與一干兵卒承受太久,很快,帳中的傳令官便過得來,道:“曹裨將,太尉有令,撤兵。”
曹兒滿並不願意撤兵,他只想用城牆上頭那一個個竹籃,把邕州城的守兵全數蒙氏在裡頭,可李富宰下了命令,卻又不得不從,只能不情不願地領着兵回了營帳。
這一戰交趾並無一人死傷,可營中士氣卻是比起往日更加低落。
極難得的,天亮之後,李富宰整個白天都並未下令攻城,兩軍相安無事了一天。
當日晚上,譚宗才睡下,已是又聽得外頭兵卒敲門,叫道:“譚將軍,邕州城中東門處有動靜!”
比起昨日,譚宗的動作已是慢了兩分,他取了一件薄一些的盔甲,又喝了口茶潤嗓子,這纔出得帳子,帶了幾個親隨同那來傳令的兵士去得東門。
——經過昨夜的事情,他只覺得今日多半還是同樣的事情。
果然,到得東門外頭的營帳處,衆將只到了大半,李富宰則是立在前頭,眼睛死死盯着城牆的方向。
譚宗心中想笑。
營中在東、南、西、北四個城門處都安排有探哨守着,便是邕州守兵當真想要開城夜襲,也瞞不過交趾的探子。
衆人圍在此處,其實並無半點用處,不過是又被邕州守軍戲耍一番而已。
果然,沒過多久,東門上頭便同昨日一般,也有了動靜,一團團大大的黑影從上頭吊了下來,裡頭也偶爾聽得馬兒的嘶鳴聲。
譚宗沒有說話,卻是有個偏將忍不住道:“太尉,此時若是射箭,豈不是便宜了城中晉人?倒不如莫要理會他們!”
李富宰還未回話,衆人已是聽得前頭領兵的裨將叫道:“齊射!”
一瞬間,前方火光四起!
無數枝火箭前後腳被燃了起來,又被射了出去,有些紮在那些黑影上頭,有些卻是掉在地上。
李富宰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
無論先前說話的偏將也好,還是場中其餘將士也好,包括譚宗,也是忍不住愣了一下。
此時不需要李富宰再來解釋,他身旁的一個親信裨將已是回道:“太尉爲了不叫邕州城中藉此機會偷偷下得人馬外出求救,特令曹裨將部下配了火箭,此時不管那籃子裡頭是人也好,是馬也好,還是空的也罷,乾脆燒成一團灰!”
他嘿嘿一笑,道:“太尉可沒閒工夫陪這羣雜碎玩!”
那裨將說得嘴響,衆將自是死死盯着前頭城門的方向,一個人都不說話。
譚宗心中猶在震驚,少不得有些歎服李富宰的急智,等他察覺出場中氛圍有些不對,順着衆人的眼睛看過去時,差點連面上的表情都沒能遮掩住。
——方纔李富宰譏誚的表情猶在眼前,那裨將“乾脆燒成一團灰”的話猶在耳邊,擲地有聲一般,可邕州城下卻是自有零零散散不多的火苗,全數是掉在地上的箭矢燒起來的!
散落的箭矢雖然不多,卻也絕對不少,已是能勉強將東門城外地上的情形照得半亮了。
——依舊是一個有一個的大籃子,只是不知道究竟那其中有什麼玄機,明明是遇水都不會熄滅的火箭,一旦射在了那籃子上頭,竟是全數熄滅,一息功夫未能等!
曹兒滿這一回倒是有了經驗,三輪箭矢射得出去,一見形勢不妙,立刻便嚴令下頭兵士停了手。
城門上頭似乎竟是有點失望一般,過了好一會兒,見這一處再無動靜,才慢悠悠地將那一個又一個的大籃子重新吊得上去,同前一日一般,守兵們又開始閒閒地拔起箭矢來。
這一回的箭矢似乎沒有昨日好拔,衆人取一根出來,便似下頭再無人一般,也不再轉頭來看,只把那箭矢高高舉起,一個接一個的,似乎在認真分辨火箭同尋常箭矢的區別一般。
曹兒滿好容易壓下去的火氣“唰”地又竄了起來。
李富宰面色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