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義府想楊義府不是傻子,自然不會不知道隨軍南下救援的好處。
戰時纔好建功。
尋常選人轉官,沒有外放三回五回,哪裡有可能出頭。
可如果能在廣南馳援中立下大功勞,等到將來回朝,只要範堯臣還在位,甚至都不需要楊家在後頭幫忙運作,楊義府都能借此得轉京官。
而範堯臣給他安排的甚至不是領兵,僅僅是協理隨軍轉運而已。
這個差事雖然也極考驗人,卻不需要領兵在前,與敵寇對陣,甚至不是正職,哪怕出了什麼差錯,雖然也會受到影響,卻不會擔大責,相對來說要安全多了。
範堯臣畢竟只是給女婿找機會立功,並不是想讓女兒當寡婦。
然則這哪裡是楊義府想要的!
那可是廣南西路!
交賊乃是蠻夷,廣南也盡是瘴癘、蚊蟲,一個不好,還要去廣源州,也難說會不會要深入交趾。
楊義府並不是那等死讀書的酸書生,他出身清鳴書院,拜在錢邁門下,對大晉與交趾百年來的恩怨知之甚深,於戰爭之道也不是毫無所知。
正因爲如此,他才絕對不願意去欽州。
哪怕是延州、河湟、抑或是川蜀,楊義府都不會這樣牴觸,可他一個北人要去廣南跟着打戰,這不是在害命嗎?!
他又不是那等沒有選擇的窮酸,只能賣命謀出身!
顧延章是商賈、鄭時修是農戶,他楊義府,可是士族!
他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因知道此時此刻,絕不能做出挑三揀四行事,只略猶豫了一下,立時回道:“小婿全聽大人安排!”
楊義府回得這樣快,範堯臣自然也不做他想,只點了點頭,道:“陣前轉運並不簡單,你原在谷城做事,只爲親民官,想來少有臨陣經驗,從前那顧五做過一份轉運章程,朝中增刪之後,曾發下各州各鄉叫人蔘照而行,如今下頭雖未必能樣樣照着來,架子多少也搭起來了些,你趁着這一二日間還未出發,好生讀一讀,也少行些彎路。”
再道:“我原來行軍,多少也有些舊人,雖未在轉運司中做過,也總歸是老人,屆時安排兩人跟你一道過去,便不至於那般手生。”
楊義府聽得十分不舒服。
顧五的那一份章程,他自是知道。
清鳴、良山兩院當時拿着這東西幾乎當成寶貝,院中師生都曾認真一一琢磨過。
楊義府雖然也覺得這東西做起來要費些心思,花些功夫,卻不至於被吹捧到這地步——若是叫他自己去跟着鑽研一陣子,寫一份這樣的章程出來,其實半點也不難——哪怕再好些,也不是沒有可能。
細是細,有用是有用,可你要說裡頭有多少巧妙之法,真知灼見,卻也沒有,都是尋常的行事,只是被顧五總結到了這一份東西里頭,厚厚一疊紙,看起來就有些嚇人。
這般先聲奪人,把大家唬住了,又見裡頭密密麻麻寫了這樣多,逐條逐列的,確實又有些用,纔有了今日被捧成金玉之言的結果。
楊義府總覺得這等東西,是那沒有太大眼光的人才會看重,此時聽得範堯臣也說好,未免就有些不舒服。
他與顧五兩人從前本是平起平坐,自家還要隱隱壓過對方一點,因殿試當中陰差陽錯,才導致自己一步錯,步步錯,慢了一着,看着就有些位置掉轉了。
要說不服也是有的,可要說讓他仿着顧五那一條道走,楊義府卻又是不樂意。
與之相比,他更中意鄭時修的路子。
顧、鄭二人能做的事情,他楊義府也能做,而且能做得更好。
只是少一個機會而已!
如今有條件做選,爲甚不選好的,要去選差的?
何苦要去廣南??
明明留在京城,一樣能順順當當,事半功倍,爲甚要去走那等彎路?
然而無論多少不樂意,他還是沒有當着範堯臣的面說出來,相反,鄭時修做得滴水不漏。
他先做得“誠心誠意”地謝過了岳丈的着意提攜,當場表態,自家一定踏踏實實辦差,努力立得功勞回來,不負衆人期待。
等到得最後,還不忘貼心問道:“大人舉薦我去協理隨軍轉運,可會被人盯上?若是如此,卻也不好。”
憑藉楊義府的品級,離入崇政殿議事還有千萬裡之遙,自然不可能知道今日在殿上範堯臣與黃昭亮、郭世忠等人的爭執。
然而範堯臣卻不會與女婿解釋那樣多。
女婿雖是半子,卻僅僅是半子,而不是兒子,何況楊義府只是個低品階的官員而已,也並非範黨的中堅,與他說政事堂、樞密院之間的交手與博弈,還不到那個程度。
範堯臣只是搖了搖頭,道:“你且認真準備,我自會安排,成與不成,過兩日便知曉了。”
郭世忠想要讓他的人帶兵南下建功,黃昭亮也想安插自己的人入營。
這一回乃是交趾叩邊,並非原本的平叛勸降,功勞便又由原來陳灝嘴裡的一張小餅,變作了此時無主的一塊大餅,誰都想要去撕一半。
楊奎過世、陳灝南下之後,本就不是一塊鐵餅的樞密院,自然也更是各自爲政。
範堯臣手頭並沒有合適的帶兵人選,卻有能力暗助郭世忠一把,作爲交換,放幾個範黨的人隨軍南下也好,借用其餘同自己不沾邊的名義,把女婿塞到轉運司中也好,其實並沒有多難。
最近黃昭亮的勢頭竄得有些快,範堯臣也不願意就這般任其坐大,同自己別苗頭,少不得要動動手,讓人看看自己還是有能力撬動朝堂的。
翁婿二人各懷心事,又說了片刻話。
楊義府尋個理由,主動告了辭。
他並不願意去廣南,可推辭之語,卻是絕不能從自己口中說出來。
既如此,就只有一個辦法了。
一路疾馳回了家,將馬匹丟給下人之後,楊義府也不着急進屋,有意在大門口站了小一刻鐘。
此時已是初冬,天氣轉冷,很快,他便滿身皆是寒意。
等到伸手探了探,摸得跑馬跑出來的熱氣全數散盡了,手上、身上甚是寒涼,他才快步進了門,去尋妻子範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