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樑橋街上的一處小院子裡頭,陳慧娘正掩面垂淚。
她三十出頭,相貌要踮一踮腳才能勉強夠得上中等,衣着十分簡單,挽着低低的髮髻,上頭插一根木簪,面上不施脂粉,此時哭起來,也同士族貴女們梨花帶雨的落淚不一樣,全不顧及臉面。
鬚髮已經近乎全白的老頭孫寧坐在旁邊,心中有些煩躁,耐着性子安撫道:“不是不接你回府,是要暫且等一等,我對你的心,你還不曉得嗎?又有什麼好怕的?”
陳慧娘也不用帕子,只拿袖口抹了一把眼淚,回道:“我知道我是鄉野裡頭的村婦,家裡也沒幾個錢,小時候連正經白米飯都吃不上幾口,也不識得字、也不會念詩,比不得京城那些個姑娘、娘子,原想着本是來投親,幫着在酒鋪子裡頭掙點辛苦錢,好歹也自己養活自己,混口飯吃,若是有那等機緣,自家攢夠了嫁妝,也好再尋戶人家……”
孫寧的老臉有些尷尬,道:“這話還有什麼好說的,你跟了我,雖是有些委屈,我也必不會虧待你……”
陳慧娘搖頭道:“本是自己選的,哪裡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當日我在酒鋪子裡被那癟三欺負,其餘人個個裝作眼瞎,只老爺站出來幫着說話,那時我就想,只要人好,還有這般心腸,這般仗義,旁的又有什麼關係!”
她的馬屁拍得實在直白,既沒有提孫寧的年齡,也沒有提孫寧的家世,只把這老頭爲人、人品捧到了天上。
孫寧年齡大了,你拐着彎子贊他,難免就要琢磨許多,可被陳慧娘這樣哄,卻是覺得這婦人句句都誇到了自家心坎裡。
他前一日被兒子擋了回來,偏還不能對外說,本來十分糟心,見得陳慧娘這般不計較,同自家房中那些個爭寵吃醋,一個鐲子、一件衣服都要拿來說事的小妾們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既通情達理,又純真樸實,活了這幾十年,實在難得遇到一個這般的女子。
他登時就升起一股子憐愛之心,正要說話,卻見對面陳慧娘流着兩道眼淚看了過來,偏那一隻左手還捂着肚子,右手則是抹着眼睛,哭得鼻涕都顧不得擦。
“老爺,我哪裡是信不過你的心——若是你的心還信不過,這天底下,我還能信得過誰?只我也要爲他想一想……”
她一面說,一面低頭看了一眼已經有些顯懷的肚皮,把左手在上頭輕輕撫了兩個圈,復又擡起頭道:“若是早早進了府,他打我肚皮一生出來,便是老爺名正言順的兒子,將來做人也好,做蟲也好,總算是能挺着胸出門,可若是我挺着大肚子才進得去,旁人又會怎的說?將來他又會被人怎的看?要是遲遲進不得,難道要生過之後,再叫老爺家中抱回去當做外室子嗎?”
她咬着牙,含着淚,說得十分動情,把那凳子拖得過孫寧面前,拉着孫老頭的手,道:“老爺,你也爲你兒子想一想!我一個婦人,能幫得上什麼忙?若是沒個出路,倒不如跟着我姓陳,好歹也有個姓!我雖是不好,比不得老爺府上那些個懂書懂詩的,可他若是能接了老爺一半的聰明,將來說不得也是個進士,我咬着牙砸鍋賣鐵,只要能養出個進士兒子,吃多少苦都值得了!”
孫寧再也聽不下去,連忙罵道:“你這是在胡說什麼!我孫家的種,怎麼可能要姓什麼陳?!我說且等一等,你怎的這樣着急,幾天十幾天都等不得?不過是家中有些事情要整一整,叫你略候上一陣子罷了,我又哪裡捨得你日日住在這外頭,沒個人照應的,便是肚子裡頭沒有揣着這一個,我也不放心,更何況還有他在!”
說着又擡着一隻已是長了老人斑的手,去給陳慧娘擦眼淚,道:“你老爺仍舊在這一處呢!我還活着一日,總能給你們娘兩留個出路!”
又道:“好端端的,哭什麼!”
陳慧娘哽咽着點了點頭,拉着孫寧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皮上,道:“他都會動了……”
這一手,幾乎沒把孫寧從六十多歲,硬生生往前倒回了年輕時的二十多歲。
世上有什麼能比“還生得出兒子”更讓一個連馬都快騎不動的老頭更得意、更歡喜的事情?
一瞬間,孫寧只覺得便是讓他丟盡了一張老臉,也得把這一母一子帶回府上。
此處哪裡是人待的!
地方又狹小,照顧的人也是匆匆忙忙從外頭僱的,如果一個不小心,把肚子裡他那最最金貴的孩兒給傷了,多少都彌補不過來!
況且若是當真耗得久了,不小心提前生得出來,將孩兒的名聲敗壞了,以後又如何科舉得官出仕?
他心中琢磨着老來子將來的路,不要多久,已是把未生下來那一個二十年後的得意樣子都想出來了。
陳慧娘在鋪子裡頭做了十餘年的酒娘,不僅會說話,一樣會察言觀色,對那等老男人的心,更是幾乎揣摩得透透的,此時對付一個上了年紀,本就不算聰明的老頭子,自是不在話下。
她並不逼催孫寧,只拿肚子說事,因時節已經快要入冬,還把自己親自下廚燉的秋日滋補湯端出來手對口地喂孫老頭喝,又讓下人打水過來,擰了帕子,給老頭擦手擦臉,伺候得無微不至。
等到孫寧待要回去的時候,還十分依依不捨。
他家裡頭那等姬妾,要不就是姿容出色,要不就是老妻隨身的丫頭,沒有一個像陳慧娘這般體貼得到了去後頭尿泡尿都做得出幫扶着下頭的程度。
孫寧年紀大了,已是吃不動那些爭寵的,如今來了一個全心全意伺候自己的,肚子裡頭還有證明自己同年輕時毫無二致的孩子揣着,簡直是被迷得神魂顛倒。
如果不是不能在外頭過夜,這一處地方也有些太過簡陋,他都不想走了。
回到府上,孫寧頭才踏進門,便忍不住把門房招了過來,問道:“大郎呢?下衙了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