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片刻功夫,白虎堂中的形勢已經幾經反轉,明明好幾回已經看着像是東風壓西風了,等一回頭,才發現其實從始至終都是西風壓着東風。
樑炯本來就不是個擅長決斷的人,聽着徐茂說一回,只覺得徐茂有理,等聽得顧延章說一回,又覺得顧通判更對。
他自反了朝廷,幾乎沒有一日好睡,悔恨自不必說,偏早已如同萬蟻噬心了,還不能當着旁人表露出來,畢竟一怕家人擔心,二也不想部下自責,再因被徐茂用那把柄抓着,越發寢食難安。
現下聽得顧延章問話,樑炯下意識地就搖了搖頭,過了一息功夫,方把對方話中之意辨得清了,回首想了半日,只含糊答道:“應是有的。”
樑炯管的兵卒並不少,徐茂是出自他麾下不錯,入營時軍中也給過軍籍花名冊,上頭自是寫了各人姓名年庚籍貫等等。然則一批兵卒入營,少說也有成百上千人,徐茂在當中並不突出,更兼其時朝中封賞才下,廣信軍分得的份額極是可憐,正上下亂作一團,樑炯忙於安撫舊日手下,哪裡有功夫去管這一撥新人。
如今得顧延章幾句話砸下來,他才恍然發現,自己這一陣子渾渾噩噩,行事全無章法,明明徐茂這樣一個莫名的人在眼前蹦躂了這樣久,竟是半點也不曾生出懷疑之心,彷彿腦子被狗吃了一般。
樑炯還在想着,卻聽得前頭顧延章已是再問道:“既有軍籍,其人來自何處?”
樑炯哪裡記得,只好轉頭看向不遠處的親信。
一時人人面面相覷,不多久,立時有人叫道:“從前一道吃酒,徐軍校說他是衡州人!”
顧延章聽得有人答話,只頷首示意一回,又盯着徐茂問道:“徐軍校既是衡州人?爲何說得一口贛州話?廣信軍被裁,你不回鄉接領安撫銀子,跑去吉州,是何道理?”
“我雖是衡州人,家中行商,一年中有大半年都在贛州收買贛橙、香菇,說幾句贛州腔的話,也值當顧通判在此大驚小怪?!”徐茂腦子只一轉,立時便想到了該如何回答,又道,“我家中富庶,哪裡就缺那幾兩銀子的撫濟!當日被裁,不過見兄弟們俱是在吉州,又想着跟範軍將一處混,便一同去了吉州!怎的,我去吉州,也礙了顧通判的眼?!”
他話說得理直氣壯,一面說,還一面轉頭看向後頭的兵卒們,衝他們嚷道:“兄弟們來做個見證,我老徐可差這一兩二兩的銀錢?!”
衡州同贛州隔得不遠不近,與吉州、撫州更是半點不搭邊,四處口音全不相同,廣信軍中樑炯一部,兵士多半源自吉州、撫州,自是不太能分辨得出衡州、贛州兩處口音的區別.
然則聽得徐茂這般說話,堂中不少兵卒都跟着附和起來。這個說一句徐軍校仗義,那個說一聲徐軍校富貴,皆是出頭爲他作證。
徐茂爲人十分闊綽,去到廣信軍中時日雖然不長,卻是得了一個“仗義疏財”之名,無論誰有急處,他掏起錢來從不含糊,除此之外,還常常尋了機會請人吃酒吃席。
衆人酒酣之時也曾起鬨問過,他只說自己家中本就有些底氣,本是行商的,卻想着大丈夫當入行伍,便一心從軍,不曾想到得地方,延州竟是已經打完云云。
酒桌上的言論,許多都是信口胡吹,大家都是男人,心知肚明,誰也不會去深究。
本來就是愛誇嘴的,一旦喝得高了,陣上殺過兩個蠻子,也能說成一對三五十,夜間在做營生的庵堂裡頭勉強撐上半刻鐘,席間也能吹成一夜多次,輪番車戰,金槍不倒,叫那等“見多識廣”的姑子哭爹喊娘,直要倒貼銀錢。
是以徐茂胡吹一下從前經歷,衆人也不做他想,只聽過就罷了。
再說徐茂前腳到得廣信軍中,後腳朝廷的封賞已是下得來,鎮戎、保安軍中得的都不多,更何況差上許多的廣信軍,自是更加少得可憐,正議論紛紛,誰曉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未久,竟是又得了裁兵的消息。
兵士再如何沸反盈天,最終也只拗不過朝廷,只能任其擺弄。
然則因得這一陣子無人去管,廣信軍中少不得軍紀渙散,正給徐茂找到了機會。他平日裡頭便喜歡呼朋喚友,趁着機會,更是幾乎日日找人吃酒玩樂,賭錢嫖娼。
比起鎮戎、保安二軍,廣信軍本來就不算是精銳,軍紀自然也有些弱,被調派延州之後,歸回楊奎手下,軍紀全數都要照着鎮戎、保安二軍來。大晉軍中有一句俗語,叫做“十兵九嫖”,營中男子多是正當壯年,自然會有想法,平日裡頭管得死,一旦放得開了,便要反彈。
徐茂藉着吃喝嫖賭,不過寥寥數月,身邊便聚集了不少人,更是結下了好人緣,提到他的名字,無論上下,大多都是誇的。
到得此時,他結下的好人緣終於有了效果,堂中開始有人將信將疑地看着顧延章。
顧延章只看了徐茂一眼,提高了聲音問道:“徐軍校自說一年當中,大半年都在贛州收買贛橙、香菇,那另有小半年,又在何處?”
徐茂聽得問話,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出來,回道:“自是回鄉販賣。”
顧延章又道:“既如此,徐軍校雖一年當中只有小半年在衡州,又一口贛州口音,卻當真是衡州人?”
徐茂冷笑道:“我不是衡州人,難道顧通判是?誰定死的衡州人說話便不能帶贛州口音?”
顧延章又道:“徐軍校既自陳乃是衡州人,便請用那衡州話,念一聲我的名字罷!”
徐茂登時僵立在當地。
顧延章又道:“顧某不才,從前也曾路過數次衡州,會說的話不多,自家的名字還是知道唸的,也頗能聽得懂衡州人語,徐軍校既是衡州生,衡州養,一年當中也有小半年在衡州做買賣,想來用那鄉音,喊一聲顧某的名字,並不爲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