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瑚有些不自在。
他沒有想到在這僻靜的高山之巔,竟會再一次遇見顧延章,更沒有料到,季清菱也在此,還恰恰撞見了自己一行人。
上回於家中遇見顧五之後,父子兩略略商量了一下,卻並沒能討論出一個解決方法來。
——畢竟對方的妻子救了自家弟弟,這一點是避不可避的。
然而到得此時,雖然其人在地位上與自己仍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可身份上,卻早不是曾經那一個可以隨意擺弄的白身了。
如何補償?
原本設想好的出路自然是不能再用。
顧五已是一州通判,如假包換的正八品京官,下一回詣闕之後,憑着贛州城的諸多功勞,再往上爬上一步,也是情理之中的。
這個時候,單純的還銀還禮,莫說對方定不會收,這邊就是送都不好意思送出去——簡直像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臉。
而若說給對方的仕途助一道力——閣門舍人之職雖然清要,可卻沒有什麼得力的職權,這一個知州之位,更是連屁股都沒有坐熱,說不得,還要拿對方原本的那些個功勞來填。
偏生在這樣的大前提下,他與父親還要去同顧五分權。
父子二人尋不到解決之道,只能暫且將此事擱置在一邊,裝着傻,當做什麼沒有發生,以後得了機會再說。
張待多年東蹭西撈,宦海浮沉,捱過不曉得多少彈劾與攻訐,臉皮甚厚,叫他一面道謝,一面問顧五要權,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可張瑚年紀輕,還兼着自負自矜,臉皮相較起來,自然是薄上許多,做不到自己父親那一步。
原本沒有兩相面對面,他還能縱着手底下人去跟對方打擂臺,如今當真與人撞上了,他多少便生出幾分不悅來。
贛州這般大,能去的地方也不少,沒事帶着家累來爬東平山,這顧五,莫不是吃飽了撐的!
他此刻見了顧延章同季清菱夫妻二人,又見得自家弟弟纏着對方不放,更是恨不得把那小孩扔去同野雞白兔關在一處,最好這輩子也莫要出門了。
張瑚面上一時青一時白,饒是他自傲反應敏捷,卻也想不到該如何迴應。
旁邊的幾個老和尚卻半點沒有這個顧慮,聽得張瑚稱呼那一個領頭的青年爲“顧通判”,互相對視一眼,立時一個箭步往前而去,當前一人單手在前,對着顧延章行了一禮,口中念一聲佛號,道:“貧僧乃是此地主持,不知官人蒞臨,實是多有怠慢之處!”
又一迭聲催人去叫知客過來。
永昌寺不過百人的規模,全憑着齋飯同東平山的風光來吸引香火,主持自然不是什麼佛法高深的大和尚,此時稱呼起顧延章來,全是一派俗家行事,壓根沒有方外之人的超脫。
他山間不知日月,只懂這一邊來的是贛州知州的一雙兒子,那一邊來得卻是通判本人。
一個是二代,一個是官人,身份高下立判。
張待來得還不久,山上並不曉得原來此人後頭還有一重太后伯父的身份,可顧延章在贛州已經一年有餘了,其人行事,在百姓口中便似一個傳奇般,主持自然也是聽過的。
他正因寺中放跑了知州兒子的寵物而惶惶,不知該如何是好,瞧見顧延章了,又因對方名聲甚好,想着哪怕這一位官人能幫着美言幾句,也是好事。
那方丈同顧延章又奉承了幾句,見對方當真是一副素服外出,不欲旁人知曉身份的行事,當即改了口,問道:“正有一樁事情想要求問施主。”
一面說,一面指着秋爽、鬆節二人手上的動物,道:“不知施主此行是從哪一處見到的這一兔一雞,可有見得另外一隻白犬,並一隻獅貓?”
原來自延州事畢,張璧那小孩自是跟着父兄回京城。
他這一回回家,是滿心要死賴在京城,再不願意往外走的,又因從小頂頂會趨利避害,更知道他娘說話做不得數,爭不贏他哥,索性跑去宮中尋了張太后,哭着鬧着要“日日進宮陪着,在外頭天天想大姐姐,想得一口飯都吃不下,夜間覺都睡不着了。”
各色甜言蜜語不要錢一般往外說。
他小小年紀,長着一張粉嫩嘟嘟的臉,哄人的話張口便來,連腦子都不用過,逗得張太后又是疼,又是愛的。
然則這小屁孩千算萬算,獨獨沒算到自己這一年多在外,沒有做孃的寵着,又沒有張太后護着,更沒有一衆紈絝小兒圍着無法無天,每日在府中跟着先生讀書寫字,還自家要了個師傅跟着習武,雖說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實在要比在京城時要長進太多。
張太后被這小娃撒潑撒嬌,本有心要把他留下,偏幫張待謀了贛州知州一職之後,張瑚進宮同她說了一回理,又把這幼弟的前後變化拿出來一一比較了,執意要把人帶去父親任上。
恰巧那一陣子宮中事情多,有人鬧水皰,把趙芮好幾個嬪妃都染上了,她擔心小兒扛不住,要給染了病,便只得任憑張瑚帶着人走了。
臨行前爲了做安撫,她特意賜了幾隻動物,並一些個玩意,都是番邦朝貢的好東西,只當安慰這小孩子,又好說歹說,承諾下回定是不會叫他“出去外州吃苦”,這才了了此事。
張璧得了東西,哭哭啼啼半日,知道是說什麼都沒用了,只得哭喪着一張小臉,跟着父兄來了贛州。
他雖是被迫,卻也曉得討價還價,拼死拼活把那幾樣小動物帶上了,原是一隻廣南西路進上的彩雞、西域呈上的白兔、獅貓並白犬,總共四樣動物。
到了贛州,張待頭一回當這真正要做事的親民官,旁的不忙,想要忙着分權,跟長子四處探查情況,自然沒空管小兒子。
張璧一個人跟着幾個先生,悶得不行,有事沒事就撩兔子、彩雞等物玩,照着自己的一日三頓去餵養,只把這幾隻動物喂得比起原本得的時候還要胖了一倍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