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 反撲

“這又是鬧的哪一齣啊?”

鄭時修手中持着笏板,站在隊列的後端,一隻將要踏出去的腳,懸空了半日,也沒找到機會往外伸。

就在他的右前方,才從延州回朝詣闕的通判鄭霖,正站在大殿當中,聲音響得幾乎要衝上殿樑。

“楊奎在延州數載,大奸似忠,禍國殃民,專權自任,一州上下,士夫沸騰,黎馬騷動,敢怒而不敢言!”

“其人縱兵擄掠,倒行逆施,不仁不義,貪污受賄,以權謀私!其麾下保安、平戎二軍,以楊奎馬首是瞻,只知有楊奎,而不知有天子!其部陳灝、周青等人,與楊奎沆瀣一氣,無異鷹犬!”

對着天子,對着滿朝文武,鄭霖一手持着奏章,卻是幾乎不用看文字,便滔滔不絕地罵道。

他列數了楊奎的二十餘條罪狀,彈劾其在延州插手茶、馬、布市,擅動礦山,收受賄賂,把朝中軍將當做私兵。

“……其人好大喜功,貪功冒進,廂軍援軍死傷大半,民伕百姓怨聲載道,而未能盡勝北蠻,而今我朝退而蠻兵主力尚存,尚未知其後何時範境,全系楊奎一人妄爲而致!”

鄭霖一面罵着,頭上的青筋綻起,眼睛通紅,一副半瘋狂的模樣。

他已經當庭怒斥了半日。

鄭時修聽得沒頭沒腦,不由得轉過頭,與一旁的御史臺同僚對視一眼,兩人都是莫名其妙的表情。

——“這又是什麼情況?難道這延州的通判鄭霖,是要想入御史臺了嗎?”

御史臺的執掌乃是“糾察官邪,肅正綱紀”。

楊奎在延州數年,鄭霖早不上折彈劾,晚不上折彈劾,偏在此時,待得北蠻戰事一畢,楊奎告病不朝,突然藉着回京之時,當殿發狂,數出了其人在延州的二十餘條大罪,攀咬得比御史臺還要兇橫。

鄭時修實在是有些看不懂了。

“楊奎其罪當誅!”

鄭霖的聲音又尖又利地迴盪在文德殿中。

大晉每日的常朝,天子多不出朝,從前是範堯臣押班,範堯臣罷相後,因爲孫首相年老體邁,自然沒辦法每日出朝,只能轉由次相黃昭亮代爲主持。

所謂每日常朝,並每十五日、百官俱朝的大朝會,其實都是禮儀性質的儀式,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真正能決定什麼重大舉措,或是商量重要朝事的,一般都是在朝會之後,政事堂、樞密院的重臣們轉去崇政殿,與天子單獨商議。

鄭時修不過是一個御史臺的小御史,別說朝會後進崇政殿,便是在朝會之時,也只能站在隊列的最後,自然不可能參與朝後的商會。

是以這五日一次的常朝,便成了鄭時修一處極重要的發揮場合。

他手中有一封厚厚的摺子,本來是打算今日出班,當殿彈劾範堯臣的。

雖然範大參已然罷相,可終究是不夠,河|北、撫州、吉州等處災情這般嚴重,襄州地動反覆,川蜀民變又起,如今大名府的災民好歹還能入京得賑,可撫州、吉州等處,人都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

出了這般的荒謬之事,範堯臣作爲時任宰相,他不出京,又如何能平民憤!

然而鄭時修所有的打算,都被鄭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給斬斷了。

今日的常朝,幾乎已經成了這個回京詣闕的通判官一個人的戲臺。

先不說楊奎告病不朝,便是他在朝,自身被彈劾,也是不能自辯的。

鄭霖說得興起,連聲音都快啞了尾巴。

等到他終於把手中那長長的摺子半讀半背罵完了,才停下來,還未歸列,立於西班的一名臺諫官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持笏出班,朗聲道:“臣也有一言!”

他開始順着鄭霖起的話頭,跟着彈劾起楊奎來。

隨着臺諫官與御史並其餘官員一個個站出班,你一言,我一語地攻訐起才從延州班師回朝未有多久的同平章事,大殿中的氛圍也漸漸地變得奇怪起來。

鄭時修才任官一年有餘,見識少,一時竟有些覺得滑稽。

五日之前,文德殿上的朝會,殿中還是壓倒性的聲音彈劾範堯臣,這才過了多久,便風向爲之一轉了?

他聽着聽着,也漸漸回過味來。

這難道便是笵黨的反撲?

不過無論是不是範黨的反撲,這一個時機都選得實在太好了。

鄭霖列舉的二十一條罪狀,條條都似模似樣,有理有據,有例有證,他牽起了頭,立時便有範黨衆人並御史臺中一些投機者打蛇隨棍上,跟着一起彈劾起楊奎來。

好一招圍魏救趙!

隨着鄭霖跳出來,朝中一片攻訐之聲,楊奎本人不在,楊黨中人終於再忍不下去,陳灝站出列,開始逐條反駁起來。

兩邊打的都是口水戰。

鄭時修冷眼看着,倒覺得楊奎這邊好似弱勢幾分。

鄭霖在邊城數年,好似當真蒐集了不少楊奎的罪名,此刻一一羅列出來,乍然一聽,叫人十分信服。

尤其這當殿之中,鄭霖罵得聲嘶力竭,拼盡全力的模樣,叫人都不敢上前多惹。

便是鄭時修自己,聽着聽着,都有些起了疑心。

無風不起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楊奎在延州數年,應該真是有些不妥的。

他聽着殿中罵了許久,忽然醒過來有些不對,不着痕跡地擡起頭,偷覷了一眼高坐龍椅之上的天子。

隔得太遠,又不方便盯着,實在有些看不清,然而鄭時修已是能感覺出來對方周身氣場有些不對了。

趙芮臉色已經黑得如同鍋底。

又來了!

就不能消停兩天!

“今日乃是朝會,有何彈劾之奏,爾等寫了摺子,自呈遞有司!”

趙芮再忍不住,終於冷聲道。

五日朝會,何等莊重之處,被這些個人胡攪蠻纏,便似坊間集市一般!

鄭霖卻只當沒有聽到,好似天子的金口玉言,猶如放屁一般,徑自繼續往下叱罵。

趙芮黑着一張臉,提高了聲量,再一回叫他住口。

“襄州地動,川蜀民變,撫州、吉州蝗災、旱災情況未明,爾等且思如何撫濟災民,救災治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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