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 謊言

許繼宗這一回,可謂是身負重任。

按理,若只是普通的頒旨,其實要不得他親自出馬,可因着南邊的流民之事,朝中最近鬧得實在是有些大,趙芮信不過旁人,只得特派了許繼宗前來。

短短數月功夫,孫、黃兩個從前的相公相繼回朝,他們一個本來在紹興任知州,一個則是在泉州任知州。

宰相外放,其實都是默認養尊處優,平日裡頭是什麼事情也不用做的,哪怕州中忙得底朝天,也同他們都沒有什麼干係。

然而這一回,麻煩就麻煩在原本撫州、吉州蝗旱之災鬧得同河|北不相上下,去歲幾乎幾日一折,向京中報災,然而入得冬以後,按理正該是流民滿塞於道,惶惶無依,忍飢挨餓,受凍受苦的時候,卻彷彿突然之間就沒有了聲息。

撫州、吉州等地具折上陳,都說流民已是往南邊去了,可建州、漳州、紹興等地,前兩處好歹還有五六千的人,紹興竟只點出了流民三千。

人都到哪裡去了?

就算是易子而食,這數萬人,也不可能一夕之間就互相吃光罷?

建州、漳州、紹興等地的摺子一經上陳,御史臺便立時得知了,如同冷水入熱油一般,登時便炸開了鍋。

數萬人,絕不可能憑空消失,出現這般情況,只有兩個可能。

一是撫州、吉州的災情乃是誇大其詞,其實此處蝗旱之災並無折中所述一般嚴重,全是州官爲了逃脫責任,編造出來騙取賑災糧米、免卻賦稅的謊言。

二是建州、漳州、紹興、泉州等地一併瞞報,隱匿了流民數量,欺瞞聖聽。

至於爲何要欺瞞聖聽?

御史臺的有心人查了一番幾處的任官之人,發現接替孫、黃二相任當地知州的,都有一個共同點——全是範堯臣一黨。

自去歲範堯臣、楊奎兩派鬥得你死我活,趙芮親旨請回了孫、黃兩位相公入京,範黨一夕之間便不再復往日的風光。

然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範堯臣趁着兩位相公還未入朝,先下手把自己人安排入了好幾個富庶之處。

建州、漳州、紹興皆是魚米之鄉,泉州更是港口,每年不曉得多少海上通商的商船要從此處過,無論商稅、賦稅都是上上之州,自然是範堯臣安插親信的首選。

除此之外,範堯臣之所以避相,很大程度便是因爲去歲南北災情。

楊奎一黨、御史臺的言官們紛紛彈劾他是“奸佞”,因爲天子身邊有“奸佞作祟”,纔會導致天災不斷。

天人感應之說,慣來是朝中互相攻訐的重要理由,哪怕自己不信,在攻擊政敵時,也是要用的。

無論洪澇旱蝗,還是地動,或是走水,不是因爲天子“德政不修”,“內帷不分”,便是因爲天子身邊有“奸佞小人作祟”。

範堯臣自然就是那個“奸佞小人”。

而如今之所以建州、漳州等地會半點聲息都無,按着楊奎一黨口中所言,便是因爲範黨爲了給範堯臣掩飾災情。

範堯臣如今雖是任着參知政事,可日子並不好過,實際上,他已經被彈劾得稱病不朝了。

河|北的災民吃光了大名府的存糧之後,全數聚集在京城,若是隔得遠,也許言官們還看不到,可就在眼皮子底下,誰又會當這個傻子瞎子呢?

於楊奎一黨來說,這是難得地能把範堯臣一下打死的機會,對於御史臺來說,這是難得的博一個“直名”的機會。

河北的十萬流民,已是範堯臣避無可避的罪證,而一旦南邊數萬災民吃土吃草,易子相食的景況傳入京中,他便再難翻身,只能自請外出,至少數年裡頭,再掀不起半點水花。

楊奎一派並御史臺的御史們開始你一封我一封地上奏彈劾,而範堯臣雖然並沒有親自出馬,面上還在稱病,卻靠着自己的途徑,很快知道了衆人彈劾的摺子內容,跟着一封又一封地自辯。

趙芮被搞得頭都暈了。

無論是撫州吉州,還是泉州建州,都距離京城實在太遠,哪怕是急腳替,沒有半個月功夫,也沒辦法打上一個來回。

而皇城司放在這幾個州中的耳目,送回來的消息也是五花八門,難以分辨。

若是能點清確切的流民數量,那流民便不叫流民了!

無論是皇城司的探子,還是各州之中的走馬承受,都只能靠着半猜半點,估了一個大概的數字出來。

同樣是建州,走馬承受說流民足有上萬,可皇城司卻咬定流民不過三千餘人,而州中的摺子,卻是自陳流民五千。

都在同一個地方,給出來的結果都能差這樣遠,趙芮遠隔千里,又哪裡知道誰對誰錯?

無可奈何之下,他便發出了幾隊人馬,分別去往建州、紹興等地,而奉旨南下贛州查問白蠟一事的許繼宗,則要從贛州這一處探明真相。

若是贛州並未得見數萬流民路過,便說明乃是撫州、吉州等處謊報災情,可若是當真有這樣一干人等,趙芮便要去找建州、泉州等地要人了。

究竟是誰在說謊?

許繼宗站在贛州城外的營地之中,只覺得頭有點蒙。

從蓄養白蠟蟲的山頭回來,已經是下午,到了營地裡頭,早過了酉時,正正遇上數千壯丁從城內挖完溝渠,排着隊列回營房的場景。

團團簇簇、密密麻麻的人羣一列一列地走進營房,在門口處亮出一個小小的木牌。

門口有幾張大大的桌子,十來個人對着他們的木牌在桌上的名冊上對號畫圈。

大冷的天,許繼宗還穿着棉袍,這羣人當中居然有不少光膀子的,上身只搭了一件薄衫,下面穿着一條犢鼻褲的也不在少數,隊列裡頭有人笑着說話,有人皺着眉,有人大聲叫嚷,許繼宗半點準備都沒有,看着這一副場景,腦子裡頭簡直是暈乎乎的。

顧延章站在一旁講解道:“上回贛州已是送了摺子回京,想來這幾日應當要到了,按着昨日點的數,贛州一應安置了流民四萬一千八百二十六人,今日想來還有走的,也有來的,一會數字清點出來,也好叫許都知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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