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三常等人決定在贛州長住之後,那吏員當即清點了這一行人中能去城內修渠的人數,重新登記上冊,又以若干人爲一隊,分派了隊長。
吏員把葉三常點做衆人的保長,說明在營地之中,須要由他管轄這一衆人等,正交代着話,忽見一人在外頭敲門進來。
葉三常擡頭一看,是一名六十歲上下的老頭,身上穿着棉衣,腳上踏着布鞋,看上去十分乾瘦,但精氣神卻一點也不差。
“官人。”
對方進得門來,先是衝那吏員行過禮,這才轉過頭來,對着葉三常問道:“可是吉州葉家村的?”
葉三常有些莫名。
“我是蔚縣的。”那老頭笑道,“離你們那就二十多裡地,我姓韓,我兒子還挑過東西去你們那處賣。”
葉三常還未說話,後面就有幾個婦人異口同聲地道:“是不是韓貨郎?”
那老頭笑着點點頭。
營房中的氛圍頓時爲之一輕。
有認識的人,雖然未必多熟,可卻也勉強算得上是同鄉,此處什麼情況,就容易問得多了。
吏員見兩邊搭上話了,幫着引薦了幾句,自出門去了。
韓老頭便同葉三常並屋中人說起話來。
聽得葉家村的人是打算去江南東路的漳州,他連連擺手,道:“莫去了,莫去了,漳州、建州日日就施兩回粥,吃不飽也餓不死,吊着命,又找不到事情幹,分文都攢不下來,不若留在此處!”
葉三常有些吃驚,問道:“日日有兩回施粥,這已是天恩浩蕩的事情,竟是不好嗎?”
韓老頭把頭直搖,道:“沒得選自然是極好,可這不是有得選嗎?”
“李家溝的你們知道吧?”見得葉三常等人點頭之後,韓老頭才繼續道,“原是在這裡做了一個月,攢了點子錢,便走了小半去建州,才過了不多久,就灰頭土臉地全跑回來了,把攢的錢花光了不說,還錯過了撲蝗,少得了許多錢,悔得怕不腸子都要青了!”
他見衆人不明白的模樣,便解釋道:“這一處說話算數的是一個通判官,姓顧的,他拿了錢米出來管人,說叫什麼……工……‘以工代賑’,只要你做事,沒有捱餓死受凍的,還能攢下錢米,明年蝗災過去了,回家自過日子。”
“男丁去挖溝渠能得糧米,婦人在營地洗衣做飯能得糧米,做牛皮搭子、布圍、沙袋能得糧米,小孩去地裡挖蝗蟲卵出來燒了,也能得糧米,這一處有得吃,有得住,病了還有大夫,夜間還有兵丁巡視,也不怕打人搶物丟東西,只要肯幹,一家四五口人,小半年攢個三四貫,輕輕鬆鬆的事情!你去哪裡找這般好的地方?”
韓老頭見衆人將信將疑的樣子,又道:“我不說,我不說,你們自己住幾日就知曉了!”
他把營中規矩一一同葉家村的人解釋了,譬如入營時發放的號牌要隨身帶着,出入營地都要登記,進城不能過夜,營中日日都要點人頭,一旦保內有人作奸犯科,保長要擔責,所有保內皆要同罰。
另是一旦有人得了病,無論病情大小,都要挪到另一處營房,該處自有大夫治病,若是有人私自隱瞞,另有責罰。
營中的規矩乍聽起來甚多,無論衣食住行,樣樣皆要管,連隨意出入都不行,可仔細一分辨,其實只要不惹事,對住進來的人其實並無太大影響。
葉三常倒是不覺得苛刻,掉頭就對着族中衆人道:“誰要是犯了事,也不多用話了,自己出族吧,我們葉家莊容不下這樣連累莊子的人!”
當夜葉家莊的村民便在此住下,一齊領了當天的糧米,升火做飯,待得安頓下來,過幾日,各自得了差事上工不提。
修渠其實就是個力氣活,壯丁們白日間被束在工地裡頭,耗了一天功夫,晚上回到營地,再兇的,剩下的力氣也只夠罵罵人了。
自古鬧事的多是青壯年,尤其那等血氣方剛的男子,一言不合,激起了性子就要打架鬥毆、尋釁滋事,或有偷懶犯閒的要去偷盜犯事。
譬如鄉野村莊之處,一年裡頭最亂的就是秋收過後,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即是農忙已過,壯丁們閒了下來,無事可幹。
許多時候,禍患都是一個“閒”字鬧出來的。
贛州這般把人統統都壓在了工地裡頭,流民的禍端立時就少了大半。
隨着逃難至此的人越來越多,營房裡住的人也越來越多,然而壯丁們多數都在地下挖渠,婦女們也被分派了各色事情,便是小孩,也自有安排,宗旨就是一個,不能讓他們閒下來。
靠着巡捕、兵丁、壯勇們日夜輪替,營房中保長制度、各色規矩,贛州州衙幾乎是嚴苛而有序地管控着這一批流民,哪怕到得年末,營房中人數升至三萬之時,也只奇蹟般地只出現了十幾起零散的鬥毆與鬧事。
而與此同時,城內的溝渠也已經漸漸有了樣子。
這一日,顧延章處理過衙門中的事情,照例去巡了一圈挖渠的進度,又去城外營房中巡檢了一番,回到後衙,已是快到戌時三刻了。
季清菱坐在桌邊寫字,她甚是入神,直到聽見秋月見禮,才察覺到有人進來了,忙地放下筆,轉頭一看,卻見顧延章正把身上的披風斗笠給脫下來,遞給松香。
“外頭下雪啦?”她驚訝地問道。
顧延章一面抖着身上的小雪粒,一面點頭道:“下了,只不大不小的,說是雪,倒不如說是雨水裡夾着冰。”
贛州沒有燒地龍的習慣,屋裡只燒着炭。
季清菱腳下踩着炭盆蓋子,身上也穿得嚴實,倒是沒覺得怎麼冷,此刻聽得顧延章一說,重新踩了鞋子,站起身來,順手便把面前的窗戶推開了。
“吱呀”的一聲,隨着木窗大開,冷風呼呼地往裡灌了進來。
外頭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清。
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把木窗又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