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席間

李勁的同窗姓岑,喚作岑莊,其岳家乃是會昌縣中數得着的大戶,家中住一個六進的大院子,正正就在會昌縣最繁華的街道上。

顧延章跟着李勁進了岑莊家的會客廳,坐了一會,主人家才搖着扇子走了進來。

岑莊比李勁小几歲,今年三十有餘,下巴上蓄着一把修得極漂亮的小鬍子,臉龐方正,一看就是個聰明人。

在李勁的引薦下,雙方見了一回禮,互相寒暄起來。

顧延章這幾個月來早出晚歸,日曬雨淋,又日日都與許多人拉家常,不僅黑了一些,整個人的氣質也收斂了許多,比起從前的鋒芒畢露,此刻倒似是一把歸了鞘的劍。

他先是禮數週全地向岑莊道謝,又把攜帶的儀禮送了過來。

岑莊幾乎是立刻發現了面前這人的不同。

不亢不卑,談吐得宜,儀表、禮儀皆是無可挑剔。

這樣的人,無論將來走哪一行,都不會是默默無聞之輩。

岑莊很快就不動聲色地調整了自己的態度同口吻。

“顧兄弟大才!”他讚道,“怨不得人人都說良山書院之中盡皆人中龍鳳,十個人中,有八個都能中進士,果然不是說笑的!”

岑莊雖然屢試不第,卻並不把這事情視爲忌諱,反而自己常常拿出來調侃。

他聽得顧延章帶着妻子住在客棧當中,忙道:“啊呀,是我忙得亂了分寸!早該請你來家中歇了,住在外頭,諸事都不方便!”

又一迭聲邀人搬到府裡來住。

顧延章笑着謝過,忙岔開話題道:“聽得李兄說,岑員外這一陣子俱在贛州城內,我這二三月走了下頭的村鎮,倒是沒怎的在贛州城中做停,不曉得是什麼事情,耽擱了這樣久?”

岑莊皺起了眉頭,道:“什麼員外,且不說我這點子小錢,也不過在會昌縣中不至於拿不出手,哪裡就成了員外!況且還叫我叫得這樣生分!”

他高聲喚來伺候的丫鬟,吩咐道:“去把上回我自於都得的山茶取來!”

又對顧延章道:“才得的新茶,我自己私下吃的,難得得你這般投契的,若是不嫌棄,我託大自稱一回兄,便喚你一聲延章,彼此兄弟相稱罷。”

顧延章自然不會反對。

岑莊觀他神色,見自己這般作態,對方雖然誠懇道謝,卻並無半點感動之態,心中有些失望。

然而他卻並沒有表現出來,只笑着說起贛州城內的事情來。

原來贛州多雨,每年三到六月之間,常常發大水,這水倒是不至於淹死多少人,可往往把大半個州城都沒了過去,高的地方水深近丈,淺的地方也至少是及膝,因着這個原因,贛州城內所有屋舍,除卻地勢坐落得高,其餘都是兩層樓,預備着一到發大水,便把傢什往二樓搬去。

岑莊道:“我家如今在贛州城內做些茶葉買賣,也有些屋舍鋪子,我岳丈佬不放心,便叫我去盯着下人收拾,免得茶葉受了潮,再賣不出價,又因每每發了大水,城中民衆不得出門,正好能划着竹筏子,四處去賣些東西,生意倒也不差。”

李勁便向顧延章解釋道:“我纔來此大半年,卻也聽說了這贛州城年年發水,往往分大歲小歲,頭年雨水發得小,次年就要發得大,今年其實雨水發得小,是以會昌這邊沒什麼動靜,若是雨水發得大了,聽說便是這四處鎮縣都有許多人揹着糧、菜過去賣。”

三人說了一會話,不多時,便有小丫頭過來稟話,說酒席排布好了。

岑莊忙邀顧延章跟着一同去吃席。

席間自然少不得吃點酒。

顧延章難得遇到岑莊這樣的本地大商戶,待吃得酒酣,同他說起話來。

他有意引着往幾個話題走,岑莊有意交好,還有一個李勁低頭猛地吃菜,只時不時擡頭努力插上兩句,一桌席倒也吃得賓主盡歡。

顧延章本就極醒目,從前許多經歷,這一陣又尋訪了兩三個月,問起話來更是隱蔽。

他給岑莊倒一杯酒,道:“我那先生叫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還叫我要把四處的人文地理都給記好了,才能下場,上回我得他囑咐,去了一趟延州,那一處雖無柑橘茶葉,卻有一種大青棗子,一年產出四十餘萬石,我遇到一個去收棗子的商客,說每回從延州收一百二十餘車去靈州,再從靈州轉定州下京城,至少一趟能掙八九萬貫。”

他道:“我算了算贛州茶葉、橙子的價錢,又算一算從此處到京城的路途,覺得若是車上贛橙去京城賣,除去人力、賦稅,再兼買價,莫說十四五萬貫,便是翻上一番,也掙得的!”

岑莊拿舉着酒杯同他碰了一下,道:“哪裡掙得八九萬貫,若是能得八九萬貫,我一年也要拿出一二月來跑這個生意了。”

說着便把開銷算給顧延章聽,人力多少,車馬多少,賦稅多少,去到京城要給中人錢米多少,又有如今贛橙也有不少買家定着要,往往年中便去訪着植戶訂了契,若是運去京城,量小了走得不划算,量大了,又未必能尋得了那樣多的好橙——京人甚是挑,味道不好,是不買賬的。

算來算去,風險甚大,說不準今年賺的還不夠去年賠!

岑莊說了一通,又抱怨道:“生意是一年比一年難做!”

顧延章便舉杯同他碰了一回,跟着舉了這一路上遇見的實例,全是說商人不容易的,跟着感慨了一回,又轉去說起其餘話來。

岑莊自以爲自己說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話——他着實也沒有把什麼細緻錢數說出來,全提的是大數,又偶爾插了一兩個日間鋪面的小數——卻不曉得,對面的人這十餘天裡間,從農人、苦力、短工、菜農、植戶等等人口中,早一把整個會昌縣的各項事物價格給弄了個清清楚楚。

況且顧延章乃是商戶出身,從小就是同本錢、利錢打交道,此刻聽得他粗粗一說,甚至不用算盤紙張,心中一過,幾乎是馬上便得出了會昌一等商戶一年下來的大概收入。

至此,經過數月的艱辛尋訪,贛州轄下各個大縣之中,貧農、尋常人家、富戶、一等人家的開銷、收入,如同一幅畫卷,終於在顧延章面前慢慢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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