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考鑼一響,一天的試卷便立刻發了下來。
薊縣院考雖然對標的是科舉,可畢竟只是選入書院的一個小考而已,由各大書院自行出題,薊縣縣衙負責組織並維護秩序。
良山、清鳴兩院的考試放在前兩天,均是一天之內考三科,與科考不同的是,並不需要考判案,只需要參加墨義、詩賦、策問三項。
試卷收回之後,會被按照考生的年齡分開批閱,以免不公。
顧延章接到試卷,並不着急做題,而是飛快將試卷從頭到尾地瀏覽了一遍。
良山書院的題量極大,饒是以顧延章特意練過的速度,也足足花了一刻鐘時間才把試卷翻完。看完題目之後,他終於把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
三科之中比重最大的是墨義,所謂墨義指的是從九經之中選取部分字段,讓考生寫出來歷、作者及其中之意。這墨義不僅題量大,考點細,最麻煩的是隻要不知道,當真是胡掰都掰不出來。
此時的顧延章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慶幸。
這幾個月他雖是在日夜苦讀,可畢竟時間有限,比不上別人日日勤勉得來的紮實,幸好有季清菱幫着整理了許多墨義考點,謄寫成冊,分門別類,讓他背起來着實事半功倍。
眼下這考卷當中,許多道偏門的題目他都在季清菱理出來的那本冊子中見過,甚至有一些,兩人昨日飯後談天時還聊到過。
除卻墨義詩賦一科,考的是常見的普通題目,雖然不容易寫得出彩,卻也不容易拉開差距。最讓他驚訝的是,最後一門策問考的竟是延州兵敗屠城之事。
其餘尚且不說,這延州之事,整個薊縣恐怕都數不出幾個人比顧延章瞭解得更深。世間除了行伍的將軍,沒有人會比商家更重視戰事消息,顧家在延州落地生根數百年,大晉未曾建朝,他的祖先便先買了鋪子,北蠻的背景、現狀以及各大勢力分佈,顧父瞭如指掌,說句誇大的,恐怕比起延州府衙中的府尹都要清楚。
這一回北蠻攻城着實來得蹊蹺,只要有那麼一兩分的預兆,延州城也不會毫無提防,更不會連求援信都來不及發出,就全城被屠。
顧延章雖是幺兒,可從小耳濡目染,加之父兄日日在家中討論,對北蠻的瞭解不能說盡數得知,卻也明白大半。全家覆滅之後,即使沿途逃命,也不忘想方設法找尋相關邸報瞭解戰事消息。
他知道自己年齡尚幼,又毫無勢力,卻不妨礙心中早早做好打算,只盼有那麼一天自己能爲家人復仇,手刃北蠻。
這一篇策問,還未落筆,他便要比起尋常的十一歲考生要高出了不知多少層面。
顧延章把其餘兩份卷子放在一邊,按下心中澎湃的思緒,提起筆,開始回答起墨義來。
他的手極穩,雖是從小不愛讀書,一手館體字也在家人、先生的督促下寫得中規中矩。他先是在草稿上寫下了答案,這才一筆一畫往答卷上謄寫,等答完墨義卷,檢查一輪之後,日頭已經升到了頭頂,屋檐的影子也正了,考場中響起九道鑼聲,提示考生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分之一。
顧延章將答卷捲起,收在一邊,開始做起詩賦來。
他並未把太多時間放在這一科上,只花了不到一個時辰,便答完了,立刻騰出手去打那一份策問的提綱。
題涉延州,顧延章不擔心其他,只怕這薄薄的十張宣紙,裝不下他胸中早有的千言萬語!
手中的狼毫筆乃是縣衙中統一採購,說不上粗劣,卻也絕不順手,他寫到澎湃之處,力透紙背,把一張草稿塞得滿滿的,字體也早脫離了中規中矩,而是草得要飛上天去。
一篇文章寫完,他把胸中之氣長長吐出,歇了好一會兒,才反覆考究,慢慢將潤色後的稿子謄寫在答卷上。
他的時間掐得剛剛好,寫完最後一個字,又重新通讀一遍,細讀一遍,場中鑼聲鼓聲齊響,監考者呼喝着考生停筆,從頭到尾收起考卷來。
顧延章交完卷子,綴在人羣后頭走出考場,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似乎有些難過,有些悵然,卻又有些釋然。
這一場院考他應當是發揮出了十二分的實力,若是往常,該是十分滿意纔是,可因爲那策問中延州考題的緣故,讓他覺得胸中沉甸甸的。
考場之外,季清菱帶着秋月守在路邊的茶鋪中,點了一壺茶,幾樣容易消化的小菜,一鍋白粥,專心盯着人羣,只怕走了顧延章。
鐵門一開,考生們慢慢走了出來,早有守候多時的家人們迎了上去,更有許多外縣來赴考的,許多熟人三三兩兩圍在一起往外走。考了一整天,大家都一絲力氣也無,雖是考場中午提供了飲食,因怕吃出好歹,不過是有些清水、炊餅而已,吃得考生們面帶菜色,此刻許多人都圍在了路旁的小販、商鋪處,買各色小事果腹。
幾個考生一齊走進了茶鋪,撿了一張桌子,叫茶博士上了些個茶水粥飯,炊餅包子,一面跺着腳等吃的,一面唉聲嘆氣地聊起白日間的考題來。
一個右臉長了顆大痣的道:“良山我是進不去了,只盼明日清鳴的考題能出得稍微正常些。”
旁人的人回道:“你這是在着什麼急呢!試卷未閱,榜單未發,你倒是擔心這個,題目難,又不只難你一個,人人都難,今日看那墨義,我差點就想掀了考場,拔腿就走!這題目也不曉得是誰出的,不是爲難人嗎?!放着好好的《論語》、《孟子》不考,去考什麼《左傳》、《春秋》!這不是吃飽撐着嗎??那道‘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國家,顓之可也’究竟是出自哪一本經注?冷僻至此,我竟然一點印象都沒有!”
同桌一個瘦高個的便唉聲嘆氣地答道:“出自《公羊》……”
發問的人聽了這個答案,也沒了力氣,呆了好一會。
另有人道:“你既是知道,想是答出來了,怎的似乎不高興?”
那瘦高個的怒道:“高興個屁!我也不曉得當時腦子裡發的什麼懵,竟寫的《春秋》,結果一交卷立時想起來不對,這答案是想改也改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