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顯悚然一驚,問道:“甚事?”
那小吏道:“暫是不知,只裡頭有個書生,看起來倒是斯斯文文的。”
鄭顯狐疑地看了一眼旁邊的戶曹官。
“便是那顧延章。”戶曹官連忙答道。
不是個武夫嗎?!
鄭霖那廂急召,鄭顯來不及再細思,只得整了整衣冠,一馬當先,往通判的公廳之中去了。
他才踏進門,一眼便瞧見了立在桌前的一名青年,對方身着書生常穿的青布襴衫,身量高大,相貌堂堂,腰背挺直地站着,叫人一看,心中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三個字。
好人才!
這便是那顧平忠所說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紈絝?!
雖然暫時還不清楚,對方究竟是如何從定姚山脫身,又是如何攀附上楊奎,可見到這樣一個品貌的人站在眼前,鄭顯已是知道,十有八九,自己是被那顧大給陰了。
他上前幾步,先朝鄭霖行過禮,才問道:“下官在此,通判有何吩咐?”
鄭顯靠着家財捐了一個虛銜,雖然並無任用,也無差遣,只是拿來躲避稅賦差役的,可在鄭霖面前,也能自稱一聲“下官”。
鄭霖指着鄭顯,對顧延章道:“這是衙中的押司,名喚鄭顯,他是積年老人,辦事十分得力,今日便叫他帶着差役,同你去一趟亭衣巷。”
顧延章擡眼望去,拱一拱手,對着鄭顯行了個禮,口中道:“鄭押司。”
鄭顯和氣地笑了笑,回了個禮。
鄭霖指着顧延章,又道:“這是州中的義士,名喚顧延章,他以鉅富身家獻於陣前,因家中尚有收息、銀錢放在亭衣巷顧府之中,暫待取回,你且帶幾個人去一趟,把事情辦妥了。”他頓一頓,又道,“此事平章特意交代過,你好生盯着。”
鄭顯心中那萬一的僥倖,也終於被冷水給澆熄了。
沒得好說的了。
鄭霖雖然比楊奎好糊弄,卻也不是傻的。
顧家那潑天財富,與自己再無緣分不說,從前那些個首尾,也要趕緊收拾妥當了,不然須臾便要引火燒身。
他拱一拱手,口中道一聲下官知曉,心中卻是又氣又疼。
這不止是割肉,也是打臉!
顧平忠,這是把自己當猴子耍呢!
與顧延章一前一後出了公廳,鄭顯和和氣氣地同對方打了聲招呼,道:“我自去清點人手,你且去後衙歇坐片刻。”
顧延章笑一笑,道:“押司自便,我在後衙等候即可。”
鄭顯回了一個禮,轉身走了。
一回公廳,他便找來手下,吩咐道:“去查查這顧延章的底細,他此刻正該在定姚山中,如何突然又回了延州城!”
敢大搖大擺進衙門,對方肯定是有恃無恐,可定姚山的孫剝皮,與他也是多年的交情了,那人的狠辣,便是他鄭顯也自嘆弗如。進了孫剝皮的嘴,還想叫他嘔出來,除非太陽打東邊起來了!
其中定然有什麼緣故。
這蹊蹺若是不弄清楚了,他當真是寢食難安,生怕什麼時候被人在後頭捅上一刀。
等手下領命而去,鄭顯才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邊喝茶喘氣,一邊想着如何把這事情給收拾乾淨。
過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方纔出去的那手下一路小跑地進了門,立在桌前,低聲道:“押司,已是打聽清楚了,那顧延章得了州衙的調令,如今正領着保安軍中差遣,回來押運輜重、絹酒去往陣前!”
鄭顯的兩條眉毛皺得死死的,道:“州衙的調令?我怎都不知道?免役書不是昨天才開的?”
那手下道:“是保安軍中的陳鈐轄去請的調令,楊平章帳中直接開出的,是以咱們都不知曉。”
他頓了頓,又道:“小的尋到了這一趟同他一起回來的戶曹張永,說是這小子當日押運輜重去定姚山,路上遇到了保安軍中的徐殿直,以轉運之能得了對方器重,靠其舉薦,到了陳鈐轄眼前,那小子箭法絕妙、騎術絕佳,學問還做得好,陳鈐轄青眼有加,特令人去楊平章帳中請了調令。”
這一條一條的消息,猶如一下一下的大錘,砸得鄭顯快要氣得七竅出煙。
他面上越發的難看。
那手下偷偷覷了一眼鄭顯的面色,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打聽來的另一個消息說了,他道:“聽說那顧延章……從前在薊縣進學,考了兩個書院,一個叫做良山……一個叫做,什麼鳴的……均列第一,後來拜到一位大儒名下……”
他說到此處,卻聽“啪”的一聲,緊接着,幾滴水濺到了他的褲腳上——原是鄭顯把手中的茶盞給狠狠砸到了地上,碎片四濺,滾水四射。
猶如被扼住了喉嚨,那手下再不敢往下說了。
砸碎了一個茶杯,鄭顯的面色竟是變得好了,似乎方纔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般,他擡起頭,對那手下問道:“是不是叫清鳴書院?”
那手下連忙點頭。
鄭顯呵呵地冷笑了兩聲。
薊州薊縣的清鳴、良山兩院,便是他這樣的胥吏也聽過名頭。
僅次於京城國子監的書院,每三年一回科舉,那兩處都能出上數十個進士,上一屆的探花、再五年前的榜眼,均是這兩院出身。
他媽的,真是被鬼上了身,居然信了顧平忠的邪!
想一想,那顧延章一個全家死絕的十歲小兒,千里逃難,毫無背景,能娶一個從前延州城中鈐轄的女兒,幾年之後,居然還敢單槍匹馬,帶着妻子殺回延州,怎的可能是那顧平忠口中所說的爛泥扶不上牆?!
且看昨日那季家女兒堂上的言行,那樣的女子,能看得上一灘爛泥?!
能在薊縣那個出了名的地靈人傑之地落定下來,竟還考得兩院第一,是尋常人能做到的?!這還罷了,箭法、騎術絕佳,還能做實務,若是將來下場,得了個出身,這都是做能臣的配備!拜得薊縣大儒,誰曉得是哪一位,又誰曉得其先生能否通天!
一面想着,鄭顯的脣角一陣刺刺的疼,伸手一摸,原來不過幾息的功夫之間,他又急又氣,竟是起了一串燎泡。
把大蟲當做貓,不拿棍子一下敲死,被對方逃掉不算,還反過頭來害得自家獵人變獵物。
顧平忠,你好狗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