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從古至今的許多胥吏一般,鄭顯也是子承父業。
在延州州衙之中做了幾十年的老吏,又僥倖逃過了北蠻的滅城屠戮之後,到了如今,從衙前尋到衙後,當真是找不出半個比他資歷還深的。
作爲州府中的押司,鄭顯雖然不能像尋常縣衙裡的押司一般,把持政事,將知縣、主簿都耍得團團轉——畢竟能做到一州長官,再如何,也會有幾分能耐,是以他多少還要顧忌一下頭上的知州、通判、錄事參軍等等高官——可對普通的小官小吏,下頭的平民,他已是動動手指,就能叫對方栽個跟頭。
延州城復之後,州衙重構,許多差役都是他來主持招募的,自然得以親手塞進了不少爪牙,靠着從上到下的勢力,他的日子過得比起從前更是滋潤了。
原先楊奎還在之時,鄭顯還要收斂手腳,現下楊奎不在了,他便趁機多攬錢物。延州乃是大州,裡頭數不盡的來錢的地方,無論是服役、差事、刑獄,處處都能榨出不少油水來,更何況還有那些“無主”產業。
打發走替想要撈自家當街打死人兒子的事主傳話的小吏,鄭顯看了看桌上堆積的文書,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
不過是兩百貫,就要死要活的了,這還是延州城中的富戶。果然比起那些個商賈,小民的底子還是太弱了。
正想着,門外突然匆匆走進了一個人來。
鄭顯擡頭一看,是戶曹司的長官。
“押司!”對方三步並兩步,跨到了桌前,急急道,“不知押司還有無印象,上個月,你我二人改了一批無主產業,其中有西亭街、黨莊巷、秀園之中幾間賣胭脂、布帛的鋪子!”
自家經手的事,鄭顯如何會不記得。更何況那幾間鋪子都是旺鋪,本是原延州奢豪顧清巒的家產,後來自己居中設法,將其人部分產業轉掛在顧平忠名下,這幾處,就是顧平忠給自己的“酬勞”當中的一小部分。
當時爲了不叫人瞧出問題,他還特意把那鋪子掛在了妻弟名下。
此時聽得這戶曹官一說,他已是覺出不妙,連忙坐直了身子,問道:“出了什麼事?”
“早間衙中來了一個姓顧的,乃是原來延州城中顧清巒的遺子,他同楊平章說了,要將全數家產獻與州中,用於陣前,如今戶曹司上上下下忙作一團,正在覈查舊檔,要將宗卷庫中顧清巒的產業全數清點出來,再做轉獻。”三言兩語,戶曹官把事情解釋了一遍,又道,“那小子吃醉了酒,方纔來同我閒話,說是有許多往日在他家名下的產業,如今盡數換了主,也不認識是誰,還特意把這幾處點了出來,因有兩處正是我與押司經辦,趕忙先來通福一聲!”
顧清巒的遺子?
那不是當日顧平忠信誓旦旦,已經處理乾淨的小子嗎?如今正該在定姚山中服伕役纔對!
入了孫踐的手,別說想要爬出來,想多喘口氣都不可能,他這是怎的回事,棺材板竟壓不住嗎?!
“那小子是不是叫顧延章?!”鄭顯再也坐不住,“騰”地站了起來,急急追問道。
戶曹官一愣,一時沒有想到鄭顯居然認識那人,過了一會,才連忙點頭道:“正是顧延章!”
居然當真是他!
昨日鄭霖叫人來開了那顧延章的免役書,他是半點也不擔心。落到孫踐手裡到今日,早有一二十天,死得快的,身子都已經過了屍僵,要免役書又有何用。
誰成想,這人竟又跑了出來!
鄭顯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以手做拳,狠狠地捶在了木桌之上,震得整個桌子都抖了幾抖。
好個顧平忠!
居然欺到自家頭上來了!
篡改產業,民吏勾結,最多就是丟個職而已,只要自己好生運作一番,過得一兩年,等風頭過去了,再回來也是簡單,並不算多大麻煩。
可怕的是,這小子在楊奎面前過了眼。
只要給他一個機會,難道會不在楊奎面前透露一二嗎?若是叫楊奎知曉了,肯定會順藤摸瓜,一查再查。查來查去,要說會查不到自家原來做的鬼祟上頭,纔是有鬼!
他鄭顯,做得可不僅僅是這些個小事!
這人是如何攀上楊奎的?!
一個在定姚山裡頭做苦役,一個在陣前指揮,中間差了十萬八千里的出身,那顧延章一個商戶小兒,若是沒有因緣,便是想要接近營帳都做不到,又是如何攀上的楊奎?!
叫楊奎查出來那些箇舊事,他鄭顯焉還有命在!
爲今之計,旁的無暇他顧,先把首尾收拾乾淨了要緊。
鄭顯一雙眼睛鼓得似蛤蟆,太陽穴突突地跳。
可惜知道得太晚了!
若是一早就得知,先把那顧延章支到一邊,把痕跡給抹乾淨了,哪裡還會這樣手忙腳亂!
也是湊巧,今日一早,徐達與顧延章等人便取了文書,來州衙之中奏報。這一回陳灝所要的絹酒、輜重數目甚多,光是徵召的民伕都要上百,因要送到陣前,還得抽調二百兵士護送。
鄭顯上月從州庫中撥轉了些庫銀出去放數,這一回徐達來得突然,他一時半會收攏不回來,是以從一大早接到了上官的吩咐,便忙上忙下,查閱各縣各庫留存,好確保能按時將這筆數給湊出來,等事情辦妥了,剛歇了下來,又遇上小吏來爲幾個人傳話,暫時還來不及知道顧平忠許諾的顧清巒家產,如今已經全數易主,歸了陣前的事情。
想到當日顧平忠在自家面前說的那些個話,鄭顯簡直想要把他碎屍萬段。
什麼叫只會打架鬥毆,其餘全無能耐!
他想了想,按下心中的怒火,儘量心平氣和地問道:“按如今的進度,你們要查覈到甚時才能清點完畢?”
戶曹官算了算,回道:“至少還要兩日。”
鄭顯點了點頭,道:“找個理由把那小子支走,今夜叫戶曹中管印的留下來,再叫上幾個人,把原來那幾批田契、地契都先改了。”
戶曹官一口答應了下來,道:“只是夜間值夜的差役那邊?”
鄭顯道:“我自會安排。”
實在不行,惹急了他,就一把火燒了宗卷庫,看那顧延章還如何翻舊賬!
兩人正在商量夜間行事,忽然外頭來了一個小吏,進得門來,他走到桌前,道:“押司,通判有要緊事,叫你速速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