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衙堂裡辦公的,大家都是讀書人,又是同僚,最講究的是一團和氣,就算有私怨,也絕不會表現什麼;至於突然大發脾氣的,那更是少之又少,這個時候盧林突然勃然大怒,讓下頭案牘上辦公的御史不由地愕然擡眸,注視着盧林。
盧林眸光一轉,目光落在一個御史身上,道:“劉坎,這麼大的事,你爲何不早些呈上來,我大宋兩成的賦稅在海事上,泉州港的賦稅更是佔了海貿的四成,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足以動搖國體,你是糊塗了嗎?”
下頭那個叫劉坎的官員先是看了曾文一眼,見曾文危襟正坐冷眼旁觀,轉而從容地看着盧林道:“下官以爲,此事尚不明朗,待查明瞭原委才能下定論,所以這事兒,得壓一壓。”
盧林冷笑道:“壓不壓不是你說了算,這麼大的事,豈能不上疏彈劾?朝廷養士何用?”
說罷,盧林坐下,又恢復了淡漠的樣子,提筆在一張空白奏疏上寫起字來;下頭的御史們故意低頭去看邸報和各地的傳報,心思卻全都在方纔盧林的話裡頭,盧林的意思還不明白嗎?這便是要把這事兒鬧大了,只是這一次的鋒芒是指向誰呢?
稍稍聰明一些的就明白了,沈傲去了泉州,接着泉州就出了這麼大的事,這還不是明擺着的嗎,盧大人這一次的矛頭指向的是沈傲沈楞子。
但凡在御史臺的,還真沒幾個心思簡單的,若是簡單,在這兒也混不下去,有幾個盧林的門生心腹,已尋了疏本來提筆寫彈劾奏疏了,更多的還在觀望,有的朝曾文那邊看一眼,隨即只是淡淡一笑,各掃門前雪。
盧大人方纔那句話,其實就是個表態,讓大家自個兒掂量。
彈劾的奏疏遞到了門下,奏疏還不少,以盧林爲首,下頭十幾個御史一起發難,矛頭直指沈傲。門下省這邊不敢拿主意,去尋蔡京商量,蔡京看了奏疏,也不說什麼,道:“立即送入宮中去。”
奏疏送進去,卻沒有預料中的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效果,甚至,連一點點漣漪也沒有出現;足足等了一天,宮裡都沒有消息。
既然已經有人打了前站,再加上泉州被襲的事件傳開,大家也都沒了什麼顧及,陛下不說話,也得逼着他表個態。接着上疏的是崔志,隨即六部九卿裡頭也都有冒出頭來,彈劾奏疏如雪片一般直入宮門,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泉州被襲,確實是一件大事,比起天一教造反固然差了一些,可是這麼大的亂子,總要有人背黑鍋,現在朝廷裡的角力便圍繞在這個點上,以崔志爲首的人咬死了沈傲是罪魁禍首,在泉州惹得天怒人怨,以致激生民變。
只是這個時候,曾文那邊也坐不住了,仍舊是彈劾奏疏,只是彈劾的不是沈傲,而是泉州上下官員,以他們玩忽職守,要求嚴懲。
到了這個地步,一切都要聖心獨裁了,只是這陛下不說話,誰也拿他沒有辦法。
就這樣過了兩日,內廷終於來了消息,三月十七這一日,廷議。
這一日清早,三省各部大臣清早聚在正德門下,隨着宮門大開,衆人魚貫而入,在講武殿裡,趙佶早已等候多時,端坐在御案之後,紋絲不動。
朱冕之後的臉讓人看不甚清,唯有趙佶知道自己面無表情的臉上,有一種不可捉摸的玩味。
泉州的消息,趙佶早已得知,他第一個看重的,就是沈傲在哪裡,會不會出什麼意外。後來聽說不知所蹤,趙佶已經有點兒焦灼了,可是終究還是繃住了,沈傲那傢伙機靈得很,哪裡有這麼容易死?真要死,那也該死得轟轟烈烈,哪有突然間不見蹤影的。
今日的廷議,議的就是泉州。
趙佶沒有說話,都是兩班朝臣在說。最先說話的是盧林,講武殿裡,他的聲音擲地有聲地迴盪:“陛下,泉州是我大宋賦稅根本,何以數十年未見海賊,偏偏選在這個時候海賊進犯?臣竊以爲,是因爲沈傲欽命督辦泉州海事有幹,請陛下明察。”
班中便有個人冷笑道:“還未詳查,又怎麼咬定了和沈太傅有關?盧大人這句話,豈不是自相矛盾?”
盧林朝聲源看去,說話的卻是個御史,御史當朝駁了他御史大夫的面子,這還了得,慨然道:“要明察,也要先將沈傲召回,沈傲在泉州一日,泉州便雞犬不寧,若是再留在那裡恣意胡爲,豈不是要動搖國本,要顛覆社稷?”
“盧大人這是什麼意思?清查海事也要動搖國本,是不是言之太過了?”這一次站出來說話的是曾文,曾文面無表情,徐徐道:“臣以爲,海事糜爛至此,竟出現了海賊襲港這般天大的事,就更該清查到底,絕不能姑息罔縱。”
盧林看了曾文一眼,呵呵一笑道:“清查自是要清查,可是沈太傅爲人過於剛硬,剛則易折,還需另委大員前去撫慰。”
曾文木然道:“朝廷已欽命了沈大人去,豈能再另委他人,如此,朝廷威儀何在?”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交鋒起來,都是寸步不讓,這種辯論本就是御史的拿手好戲,只是御史臺這邊先吵起來,倒是罕見的事。
趙佶只是坐在御案後冷眼看着,並不表態,這個時候誰佔上風,就看嘴皮子了。
這個時候,崔志突然朗聲道:“陛下,微臣有事要奏。”
趙佶淡淡地道:“崔愛卿但說無妨。”
崔志道:“泉州乃天下第一大港,干係甚大,要釐清海事,固然是好事。可是眼下……”
趙佶突然打斷他道:“眼下什麼?眼下你們崔家還捨不得,是不是?”
這句話貿然出來,嚇得崔志面如土色,立即拜倒:“微臣不知陛下何意。”
趙佶冷笑,沉默了很久,迸發出來:“你不知道?你會不知道?崔家是泉州最大的海商,有百條商船對不對?每年從海上賺來的錢比朕的內帤還要多!崔志,朕不如你。”
講武殿裡,羣臣不由地竊竊私語起來,崔志昂首道:“臣的幾個兄弟確實在泉州做些生意,可是臣方纔要說的話也是肺腑之言,陛下明察。”
趙佶冷笑道:“好一個肺腑之言!”說罷,突然抽出一封書信丟下金殿:“這就是你的肺腑之言嗎?”接着,他站了起來,拂袖出了講武殿。
楊戩立即追出去,緊跟着趙佶,趙佶快步地走着,突然駐腳,停住對楊戩道:“以你的名義給沈傲去信,讓他放心大膽地去做他的事,不要有什麼顧慮,該怎麼辦都由着他。”
楊戩立即道:“老奴遵旨。”
趙佶又道:“他的奏疏,朕也看過了,還真是想不到,這些海商竟能放肆到這個地步。”
楊戩道:“既如此,陛下何不立即下一道旨意,將這些海商都拿了?”
趙佶嘆了口氣,搖頭道:“沒有鐵證,怎麼拿人?這事兒干係太大,朝廷裡這麼多人和他們有牽連,朕不能出這個頭。”
楊戩聽出了趙佶的話外音,順着趙佶的話道:“陛下的意思是讓沈大人出這個頭?”
趙佶頜首點頭:“就是這個意思。”
說罷,趙佶負着手,心情一下子又好轉起來,往文景閣那邊一邊走一邊道:“朕收拾不了他們,沈傲能收拾,他們項上的人頭且先記着,到時候有他們好看的。”
楊戩在一邊聽得哭笑不得,趙佶這句話的意思倒像是小孩兒打架,一個小孩兒不敢動手,卻神氣活現地指着對方說,你們等着,我叫我哥哥來。
楊戩想了想,道:“只是就怕興化軍壓不住泉州那邊,沈傲的奏疏不是說了嗎,泉州上下都是鐵板一塊,廂軍、海賊、海商都是一夥的,真要動手,就怕沈傲要吃虧了。”
趙佶想了想,搖頭道:“他不會吃虧的,朕信他。”
楊戩心裡想,原來陛下信任起來也不是什麼好事。擡頭看趙佶走遠,便快步地追上去。
講武殿裡,所有人都面面相覷,大家都是沉默,只有偶爾的幾聲乾咳傳出,甚是尷尬。
崔志跪在殿下還沒有起來,眼睛落在那封趙佶丟下來的書信上,喉結滾動了一下,冷汗不由地冒了出來,這書信裡是什麼?何以陛下突然大發雷霆之怒?有了想法,崔志站起來,去撿了書信,只略略掃了一眼,頓時臉色煞白,顧不得邊上議論紛紛的大臣,口裡罵了一句:“混賬。”
書信是他的兄長崔簡寫的,收信人是興化軍指揮,裡頭的內容自然是讓興化軍指揮嚴防沈傲,好在沒有提及到海盜的事,否則一切都要暴露,真真是要萬死了;不過沈傲是欽差,一個海商,還是崔志的親戚,寫一封書信授意朝廷武官抗拒欽差,這也是一件聳人聽聞的大事,往大里說,殺頭是肯定夠了的。
崔志木然地將信收起來,又想,這信既然落到了陛下手裡,那麼肯定此前已經被沈傲拿了去,這麼說,沈傲現在已經控制住興化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