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內侍的聲音洪亮,閣裡的三個人表情卻都不同,趙佶的眉宇微微皺起,還當是哪個沒規矩的內侍胡鬧,正要呵斥幾句;蔡京在心裡估(摸)了下時間,以爲王文柄那邊的事已經乾淨利落地做下,因而眉宇鬆動了一些,卻仍如老鬆一般,欠身坐定,刻意作出寵辱不驚的樣子。
至於楊戩,兩腿不由自主地打戰起來,失魂落魄地看了蔡京一眼,彷彿下一刻,那內宦就要來報喪了。
小內侍連滾帶爬地進來,高聲道:“陛下……陛下……大捷……馬軍司清河坪殲賊一萬,賊軍悉數被圍,斬頭八千,俘虜兩千……”
“什麼……”趙佶一下子從案上站起來,連手都不由得顫抖起來,再顧不得怪罪小內侍不懂規矩。
那剛剛端起茶盞用茶蓋抹掉茶沫的蔡京手微微一顫,雙眸閃(露)出一絲異色。
倒是楊戩鬆了口氣。
“大捷,是大捷……陛下,連夜送來的捷報,請陛下過目!”小內侍跪下,雙手將一份大紅捷報高高拱起:“捷報中還說,此次殲滅的是天一教精銳,半月之內,必能一掃天一教餘孽,蕩平匪患!”
“拿上來給朕看。”
接過了大紅捷報,趙佶細細看了一會,情不自(禁)地重擊自己的大腿,激動地道:“漂亮,原來沈傲先棄薄城,是引誘賊軍深入,再聚而殲之。有了這個消息,朕可以安心睡個好覺了,好,這纔是真正的柱國之臣!”
頓了一下,趙佶隨即皺眉道:“既是誘敵深入,爲何不事先知會一聲,便是上一道奏疏說明下原由也好,害得朕擔心了這麼久。”
說罷,趙佶繼續去看捷報,雙眉不由地緊瑣,突然擡起眸來看向蔡京:“蔡愛卿,王文柄是你的門生?”
蔡京面色如一泓秋水,淡淡道:“是,老臣主持過四次大考,最早的一次還是建中靖國年間的事。”
趙佶語氣不善地道:“平時走動得多嗎?”
蔡京心裡打了個突突,卻是淡然道:“師生之間難免要走動的,我見他做事還算謹慎,學問也不錯,因而有空閒時總免不得請他到府上來喝兩口茶,老臣年紀大,最怕的就是冷清。”
趙佶加重了語氣問道:“那他通敵的事,你可知道?”
蔡京這個時候再也坐不住了,一臉駭然地從凳子上滑落拜倒:“老臣不知道,若是知道,豈有知情不報之理,請陛下明察秋毫,還老臣清白。再者說,王文柄身爲兵部尚書,平時也不見他有什麼異常,怎麼突然間,就通敵了?這事兒到底是真是假,還要大理寺好好地審理,若真是這個不爭氣的東西犯下的滔天大罪,老臣請陛下重懲。”
趙佶臉色緩和了一些,喃喃道:“正因爲王文柄通敵,沈傲那邊察覺到了端倪,纔不敢上疏,生怕他拋棄薄城的計劃泄(露)。也難爲他,朕還差點誤信人言,要治他的罪。好在他能抗旨不尊,這個旨意抗得好,只有對我大宋和朕有這份忠心,纔敢承擔這個干係。若是換了其他的庸人,只怕還沒有這個膽量。”
世上抗旨不尊還被人誇獎的,多半也只有沈傲獨此一家了。一旁的楊戩聽得雲裡霧裡,才知道自己是虛驚一場,見趙佶興致勃勃,也來了興頭,笑呵呵地道:“沈傲抗旨不尊,陛下還誇獎他?這事兒若是讓人學去,這天下不就亂套了?”
趙佶呵呵笑道:“這就是沈傲的忠心之處,天下人都知道,抗旨是要殺頭的,可是若是遵旨,將軍權交給了通敵的王文柄,後果是什麼樣子,你可想過?若換了是庸庸碌碌的人,只要自己尊了旨意,肯去擔當這天大的干係?旨意是朕發的,出了錯那也是朕的錯。偏偏沈傲能冒着殺頭的罪過,也不肯讓那王文柄爲禍,只這一條,便可看出他對朕的忠心,忠心這東西不是喊出來的,朕看人不會錯。”
楊戩明白了個大概,那王文柄多半是去宣了旨意,非但沒有把沈傲掰倒,反倒還吃了虧,再結合方纔趙佶對蔡京的問話,事情的大概也就一清二楚了。他呵呵笑道:“奴才明白了。”
趙佶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許多,從前的不悅化爲烏有,撫案笑道:“把捷報送到宮裡去存檔,過幾日再有捷報來,第一個來告知朕。至於那個王文柄,人已經押解入京了吧?”
下頭那個小內侍道:“是,已經押解入京了;隨來的還有十幾個人證。”
“交給大理寺去審吧,查實之後報到朕這裡來,朕親自處置。至於沈傲那邊,是朕冤枉了他,他不但不怨恨,反而處處爲我大宋着想……嗯,加封的事先緩一緩,等他得勝回朝,朕一併賞賜他。”
趙佶目光落在跪倒在地的蔡京身上,嘆了口氣道:“蔡愛卿,你起來說話吧,王文柄的罪過和你無關,朕不會牽涉到你。那王文柄既然要會審,就由蔡愛卿來主持,如何?”
蔡京心裡鬆了口氣,讓他來做這個主審,這是趙佶故意宣示對自己的信任,連忙道:“老臣敢不竭力,請陛下放心,老臣一定給陛下一個交代。”
趙佶頜首點頭:“還有,報捷的奏疏要立即傳出去,讓市井和士林那邊知道,哼,他們前幾日不是逼朕降罪於沈傲嗎?還有些人怎麼說的,要殺沈傲以儆效尤?朕若是聽了他們的話,到時候後悔都來不及了,朕倒要看看,他們知道了這捷報,會不會生出愧意,也算是給他們一個警示,讓這些人往後不要一遇到事就咋咋呼呼的!天塌不下來;便是塌了,也不必他們去頂着。”
蔡京擠出一點笑容,道:“人云亦云本就是人尋常百姓的天(性)使然,陛下不必去理會,和他們有什麼計較的?”
趙佶心眼兒不大,這個仇倒是記得很清楚:“天(性)固然是天(性),卻也不能拿着這個就可以造謠滋事。”
蔡京只好不再反駁,笑呵呵地道:“是,陛下說的對,只是該如何個懲戒法。陛下若是有了章程,門下省那邊立即擬出旨意去。”
趙佶想了想,卻是苦笑:“罷了,法不責衆,莫非要把所有人拉去打板子?你下去吧。”
……………………
刑部大獄。
但凡是重犯,大多都是押解到這牢房中來,這裡的牢房與京兆府大獄不同,那裡(陰)暗潮溼,暗無天日,可是這裡卻顯得雅緻的多,雖說囚房不大,勝在乾淨,除了有小塌、棉被還有溺桶,還有油燈、火石,甚至只要你需要,便是教牢子們送幾本書來也沒是什麼,只要你肯花錢,總是吃不了多少苦。
能住在這裡的,除了等待秋決的死囚,還有便是犯官了,雖說刑不上大夫,可是一旦剝了官職,便什麼都不是,能有這麼個好去處,倒也不至於受太大的苦。
雖是乾淨,可是這裡的防(禁)卻是森嚴了不少,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每隔兩刻鐘便有牢子清點人數,據說牢房外頭還有一營軍馬長期駐守,一旦有事便可第一時間作出反應。
好在這裡的牢頭、牢子待人都還客氣,倒像是店裡的小二,既不喝罵,也不打人,見人就笑,有時也會幫人跑跑腿,見了人都叫老爺、好漢。畢竟關押在這裡的都不是尋常人,死囚那邊刮不到油水,況且人家說不準吃了這一頓就沒了下一頓,這種人你態度太惡劣,非但得不到好處,說不準人家死了還恨到你的頭上。至於那些犯官,更是不能怠慢,天知道你現在關押在這裡,明日會不會有出去的一日,人家都是清貴人,一出去,那可就不得了了,捏捏手指頭,這牢裡的獄卒哪個吃得消?
這種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真要遇到了非得脫幾層皮不可,那些態度惡劣的牢子大多是做不長的,要嘛刑部那邊的監司看不慣,直接打發了事。要嘛就是得罪了人,人家鴻運當頭、逢凶化吉,搖身一變從犯官又成了人模狗樣的大員,不收拾收拾誰?
只是在這東北角的某處囚室附近,卻有幾個牢子忍不住虎着個臉,一副憎惡的樣子。
這些人也算是倒了黴,昨天夜裡突然送來了個重犯,聽監司那邊說還是兵部尚書,如今也不知是什麼罪,直接就是關押進來。原本這幾個牢子心裡頭還暗暗生出喜意,既是兵部尚書,打點起來自然非同凡響,不說多了,一人十貫總該有才是,這可是大大的美差,落到他們頭上,也算是天上掉餡餅了。
誰知人關押進來,這什麼鬼尚書非但沒有打賞的意思,還整夜整夜的在那裡乾嚎,說什麼就聽不清了,反正除了罵人就是說什麼姓沈的之類。攪得值夜的牢頭一夜沒睡不說,一大清早還聞到一股怪味。
原來這什麼尚書竟是就地把尿撒在了地上,明明有個溺桶不去撒,卻弄的到處都是。
撞見個這種人,也活該他們倒了黴,只好躲得這什麼尚書遠遠的,便是到了飯點,別的牢房犯人已經用過了飯,這個牢房的卻故意遲個個把時辰送過去,餓一餓他。
正在議論紛紛之際,監司老爺卻從天而降,監司穿着一件碧衣公服,走在他前頭的卻是一個富商打扮的年輕人,監司對這年輕人倒是恭恭敬敬,一直將他引到尚書的牢房,一邊道:“就是這兒。”說罷擱着柵欄去叫王文柄:“王大人,王大人,你兒子來看你了。”
那年輕人淡淡一笑:“有些話當着你的面說着不方便。”從袋子裡掏出一沓錢引來:“這些錢請大人和諸位兄弟喝酒。”
那監司拿了錢,堆起笑容:“下官怎麼敢拿……咳咳……的錢,大人,下官走了。”朝幾個牢子使了個眼色,衆老子紛紛退避。
空氣陷入沉默,柵欄之後的王文柄看着年輕人,蓬鬆的頭髮中(露)出一雙血紅的年輕,眼眸一閃:“我認得你。”
“認識你好,那我就不必多說什麼了,蔡大人的意思想必王大人應該明白,我這兒帶來了一顆藥丸,吃下去,什麼痛苦都沒了。”
王文柄沉默,猶豫道:“下官的大仇未報……”
年輕人輕蔑冷笑:“你憑什麼報仇,你攀扯不了誰,一會審,只會將更多人拉下水,蔡太師說了,你死,你的家人自有人照看,你的仇,總有機會替你去報,時間不多,這藥丸你拿着吧,記着,吃了飯之後再喂服,我會教牢子送一杯水你。”
王文柄眼中只剩下絕望,失魂落魄的道:“我……明白,我有一句話想問,沈傲抗旨不尊,宮裡也不追究?”
年輕人淡然道:“追究是沒有,封賞倒是都備好了,簡在帝心這四個字可不是玩兒的,你我抗旨是死罪,沈傲抗旨就是大功。”
王文柄哈哈一笑,道:“你這句話若是早一年對我說,我也不至落到這個下場,罷罷罷,藥丸拿來,我吃就是。”
一顆紅色藥丸透過柵欄拋了進去,王文柄撲上去,撿在手裡,用手捏着小心翼翼的端詳着,突然道:“回去告訴恩師,門下先走一步。”
…………
三章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