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上的帷帳裡,陳老太爺和陳紹都在,跟在外賞燈的女眷孩子們不一樣,他們更愛清淨。
程嬌娘進來時,父子二人正守着棋盤殺的難解難分。
隔着一張屏風,聽到那邊女眷們的說笑熱鬧。
……常青奴便答說雅馬一匹,果毅一聽很高興,想昨天沒說對,今天就長進了,就問誰教你的?,常青奴記着嫂子的話,就說是阿兄教的,果毅又問你阿兄現在何處?常青奴說在家裡,果毅又問你阿兄在家裡幹什麼呢?常青奴說我阿兄正在屋裡生兒子,還在牀上躺着呢….【注1
陳老太爺噗嗤一聲笑了。
屏風那邊亦是笑聲轟然。
陳丹娘笑着抱着程娘子的胳膊,眼淚都出來。
陳十八娘姐妹們自然不消說,笑成一團。
又從來學來的,越發的沒個長輩樣!陳夫人一手掩嘴,一手指着秦夫人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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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邊的丫頭們擠進來的更多了,沒聽到的又聽聽到的轉述一遍,笑聲便此起彼伏。
在這一片笑倒中,端坐的程嬌娘神情木然就顯得很突兀。
程娘子。秦夫人笑着看她,不好笑嗎?
不好笑。程嬌娘點點頭說道。
秦夫人愕然,旋即又失笑。
這麼好笑,你怎麼覺得不好笑呢?她說道,你來講一個好笑的。
我不會。程嬌娘搖搖頭說道。
程娘子你就這一點不好,年紀小,總是不愛說不愛笑。秦夫人笑道。
陳夫人輕咳一聲。
別自來熟,什麼話都說。她低聲提醒道。
這程娘子可不是往日那些環繞你左右的女子們,任你打趣還以爲榮。
到時候甩了你的臉面,恩不成,反而結了仇。
我這話沒惡意,程娘子不會不高興的。秦夫人自然明白她的好意,一面笑道,一面看着程嬌娘。我再給娘子講一個,一定能逗笑你…
好了母親。秦十三郎在一旁忍不住開口打斷她。
屋中的視線都看向他。
因爲通家之好,也沒什麼避諱,秦十三郎當時也跟了進來坐在帷帳口。
你講的也不一定多好笑,大家捧場。他笑道,有人不故意講笑話,還能將人逗笑呢。
他說到這裡,又想到程嬌娘在德勝樓鬧得口誤,頓時忍不住噴笑。
他一笑,坐在後邊的婢女自然知道他說的什麼。頓時也忍不住噗嗤笑了。旋即又忙收了笑。帶着幾分惱怒看秦十三郎。
帷帳裡的女子們被他莫名其妙的笑笑的一頭霧水。
果然是如此,十三郎你還沒講,就把自己逗笑了。陳十八娘笑道。
屋子裡再次響起笑聲。
秦夫人也笑了,用扇子掩着嘴。視線在秦十三郎和程嬌娘身上各自轉了轉,越發笑的咪咪。
程娘子啊,來這邊坐坐。
笑聲中屏風後傳來陳老太爺的聲音。
老太爺,我們女子們說話,你非要來拆散。秦夫人笑道。
程娘子可不是一般女子們,你們說的那些話,她不愛聽,還不如來跟我下棋呢。陳老太爺笑道。
秦十三郎眉頭微微一挑,看着程嬌娘起身。
去吧。秦夫人先開口笑道。一會兒我送你回去。
哎,哪有這個道理。陳夫人笑道,我們家連送人的馬車都沒有了嗎?
只准你們報恩,得給我們一個機會吧。秦夫人說道,一面起身。指着身後的婢女,你留下,好好伺候着程娘子。
婢女笑着應聲是。
衆人起身送客,秦十三郎先一步邁出去。
你這又是何必呢?白費心思。陳夫人低聲說道。
不費,怎麼知道是白費呢?秦夫人低聲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聽我笑話不笑的人呢,我就不信逗不笑她。
陳夫人嗔怪的瞪她一眼。
秦夫人抿嘴一笑用扇子拍了拍她的手走了。
女眷們似是站在帷帳外看街景去了,帷帳裡安靜下來。
程嬌娘進來時,陳老太爺和陳紹還守着棋盤殺得難解難分。
看會兒下棋吧,安安靜靜的,比什麼笑話強。陳老太爺笑道。
各有各的好。程嬌娘說道,在一旁坐下。
程娘子似乎從無怨念。陳老太爺笑道。
因爲沒有什麼可怨念的。程嬌娘說道,到底來說,一直是心想事成。
這話說的委實不客氣。
竟然敢如此說。
但仔細想來,她一直以來的確是如此。
只有心想事不成,人才會有怨念,比如,自己嗎?
先時大家還擔心程娘子不會來自己家這裡,現在看來,她怎麼會不來?
雖然在他這裡碰了壁,但她還是達成了心願,她不是需要安慰的可憐人,而是被人敬畏的勝利者。
陳紹的手微微一頓,手中的白子落位有些偏。
陳老太爺哈哈笑了,沒有再說話,就是他說話這期間,視線也沒有離開過棋盤。
棋盤上已經到了僵持階段,父子二人的落子時間越來越長。
陳老太爺捏着黑子躊躇好一刻,搖搖頭,將視線離開棋盤,看向程嬌娘。
娘子可想起來了怎麼下棋了?他問道,你看我可還有勝的機會?
程嬌娘看着棋盤,伸手捻起一顆黑子,想都沒想直接落子。
勝了。她說道,一面收回手。
陳老太爺和陳紹都看向棋盤,面色驚愕。
果然這橫殺出一子,讓棋盤頓時突變,勝者敗,敗者勝。
陳紹看了一刻棋盤,苦笑一下。
娘子,下次出手的時候,打個招呼好不好?他意味深長的說道,我這半日的功夫白費了。
這個。可不怪我。程嬌娘微微一笑說道,亦是意有所指。
陳老太爺哈哈一笑。
行了,輸了就輸了,要怪就怪自己,可怪不得別人。他說道,大手一揮,吃茶,吃茶。
棋盤扯下,婢女捧來香茶。
來嚐嚐。陳老太爺笑道。
程嬌娘道謝端起來吃了口,動作一頓。
是陛下賞的御茶。陳老太爺笑道。
陛下?程嬌娘問道。看着陳老太爺。宮裡的?
對。宮裡的新進的香茶。陳紹說道,我這裡還有些,娘子喜歡的話,拿去吃吧。
程嬌娘搖搖頭。笑了笑。
不用,我不怎麼吃茶。她說道,將碗中的茶飲盡,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陳老太爺點點頭含笑看着她。
程娘子。陳紹說道。
程嬌娘站住腳看他。
多行善事,莫叛大道。陳紹說道。
善事?大道?程嬌娘看着他,笑道,大人,原來你爲官做事。是爲了這個,怪不得你運氣不怎麼好呢。
陳紹皺眉。
你要知道你這次運氣好,是因爲你站在了正道大義上,如果是歪門邪道,結果還不一定。他說道。
陳大人。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程嬌娘說道,看着他,黨同伐異,不論是非,這纔是你如今該認清的大道。
陳紹愕然,看着這個女子轉身而去。
她在說什麼,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黨同伐異,不論是非?
這不是隻有高黨那些人才會幹的事嗎?胡亂攀咬,肆意誣陷,爲了打擊朝中反對者無所不用。
她竟然說,這是大道!
她竟然這樣!陳紹豎眉說道。
陳老太爺在後笑了笑。
她,不是一直這樣嗎?他說道。
借力能射殺潑皮,受到威脅能幹掉朝廷文官大員,任何看起來難的束手無策應該回避躲避的事,這個女子從來就只有一個解決辦法。
不是防守,不是隱忍,而是毫不遲疑,犀利果斷的進攻。
就像這一次,她說不動自己,便毫不猶豫掉頭就尋了能說動的人,纔不管你們是爲了什麼,她只爲了她自己所求的。
她爲了她所求的,他也有他所求的….
黨同伐異,不論是非麼?這樣…可以麼….
小娘子,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陳紹神情複雜喃喃說道。
看來除了治病殺人,他對這個程家小娘子瞭解的還是太少了……
夜色更深,秋風漸起。
殿下。
一個內侍走近城牆,將一件大毛斗篷遞來。
換這件厚斗篷吧。
晉安郡王手拄着頭,靜靜的看着城門下,保持這個姿態他已經站了一晚上了。
不用了,快要結束了。他說道。
伴着他的說話,果然城門下跑出幾個內侍,手中拿着長鞭。
清脆又刺耳的響聲在街道上傳開。
伴着這幾聲鞭響,聚散說笑的人羣紛紛向城門這邊躬身施禮,旋即便如同潮水般向外退去。
璀璨亮麗的燈火漸漸的熄滅,夜就好像一頭盤踞的巨獸,一口一口的將街市上的明亮吞噬,天地間漸漸陷入一片漆黑。
殿下。
內侍輕輕提醒道。
宣德門前的人已經走光了,只餘下收拾打掃街道的人忙碌着。
回去吧。
晉安郡王轉過身裹緊了斗篷大步而去。
注1:摘自隋?侯白《啓顏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