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一走出來,鄭況便騰地一聲站在起來,倒是他身側的莊十三表現得很鎮定,只是舉着酒樽的手僵了會。
姬姒沒有看向他們,她負着雙手,緩步走到一個撫琴的樂伎面前,挑了挑眉,她五指微微一擡,示意那樂伎讓開。
這些樂伎,不管人前如何風光,內心終是自卑的,她見姬姒貴氣凜然,哪裡還敢遲疑?忙不迭地低頭佝腰退下。
姬姒把琴抱到了膝上,左手一按,右手連抹帶勾,瞬時,一陣悠揚到了極點的樂音,便飄渺而來。
琴爲樂中君子,最得士大夫的喜歡,也因此,世人對琴樂的欣賞水平很高。
有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世間少年人奏琴,常會流於技巧之華麗,而失感情之深重,可眼前這個如玉般的少年郎,卻是極爲熟稔地融合了二者,琴聲一出,便把衆人帶入一個華光萬里,滄海桑田的奇麗幻景,偏偏,那般的花開花落,那般的春月秋實,那般美麗到了極點的一切,卻生生透着種臨近死亡的靡豔濃麗,透着種於無聲處的,藏得極深極淡的悲傷……這已是極高的琴技了!
就在衆人聽得如癡如醉,有一些個造詣高深者,還隱有淚光透出時,姬姒手指一拂,把琴瀟灑朝前一推。
“怎麼不奏了?”一個聽得入癡的世家子叫了起來。聲音一出,他對上莊十三等人嘲諷的笑臉,馬上清醒過來。
另一個世家子也站了起來,只見他朝着姬姒持手一禮,感慨地說道:“是我等眼界狹小,竟不知荊縣藏龍臥虎,小郎小小年紀,卻已如此博學多才,實是讓人歎服。”另外幾個世家子也站了起來,朝着姬姒說道:“小郎才高,我等慚愧。”“我等不如小郎也。”
見到他們終於認輸了,鄭況站了起來,他驕傲地說道:“算你們還有自知之明。”另幾個早就悶了一肚子火的荊縣少年更是叫道:“既然你們知道自己不行,那就滾吧!”
這些少年的話很不客氣,幾個世族子弟雖然有心想與姬姒結交,這種場合上也不能開口了。
他們剛下樓梯,莊十三已扣住姬姒的手,語帶命令地說道:“跟我來。”他把姬姒扯入了一個廂房。
砰的一聲,廂房門關上,隔絕了外面諸人向這裡投來的目光。
莊十三把房門關上後,轉頭向姬姒看去,這一轉頭,他便對上了率先坐到榻上,表情淡淡,行止閒適的姬姒。
姬姒所坐的地方,正靠近窗邊,彼時,一縷陽光從窗口透過來,照在她粉嫩的臉上,映得那精緻的容顏像能發光似的,便是那臉頰處細小的茸毛,也在陽光下透着一種明媚。
莊十三不由看得呆了。
過了一會,他咳嗽一聲,坐到了姬姒的對面。
一邊給自己和姬姒敬酒,莊十三一邊淡淡地說道:“真看不出來,你還挺博學多才的。”說到這裡,他擡頭看去,在對上姬姒那水靈靈的,宛如波光盪漾的眸子時,他的心再次突突地跳了起來。
壓下心中涌出的喜愛,莊十三板着一張俊秀的臉,嚴肅地說道:“今天你表現不錯,幫了我一些忙。”說到這裡,他終是忍不住聲音放軟,溫柔地說道:“你看看什麼時候有空,我帶你見見我母親罷。”
他說帶她見他母親,也就是說,想給她一個名份了?眼前這個人,不管對她有多喜歡,在他心中,沒父沒母的姬姒,終是不配成爲他正妻的。便是在明知道她才高八斗的時候,他也始終如此認爲。
姬姒壓下這突如其來的思緒,擡起長長的睫毛後,徐徐說道:“我想與你做一筆生意。”
莊十三眉頭一跳,他眯起了眼睛,確定自己在姬姒的臉上,看不到半點因爲他這難得的承諾而涌出的歡喜後,他的臉色難看起來。
姬姒這時自顧自地說道:“我這次從青山縣回來時,遇到了一位謝氏子弟……”
莊十三打斷她的話頭,“哪個謝氏子弟?”在提到“謝”這個字眼時,他的語調還微微上挑,帶上了幾分輕佻和嘲弄。
姬姒擡頭看向他,認真地說道:“陳郡謝氏的子弟。”
莊十三“哈”的一聲笑了出來。
笑着笑着,他表情一凝,皺眉問道:“你說的是真的?真是陳郡謝氏的子弟?”見姬姒點頭,他說道:“你運氣挺不錯的。這樣說來,你還與那謝氏子弟身邊的婢僕搭過話了?”
姬姒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她要是強調自己曾經得到過陳郡謝氏嫡子的親手相助,莊十三定然是不會信的,這種事,還是讓他親自調查去吧。於是她略過這個話題,繼續說道:“我們同行了一段時間,於無意中,我聽到那位叫謝琅的郎君說道,北魏又有異動,有遊騎出現在曲水縣城外……”
莊十三本是十分聰明之人,他騰地站了起來,低聲急問,“這話你是親耳聽到的?”
姬姒擡頭,她認真地對上莊十三的眼,回道:“是的。”
莊十三在廂房中踱了兩步,轉向姬姒說道:“行了,你先回去吧。”聲音一落,他已急急離了開去。
姬姒一直等着他的身影出現在外面的街道上,才慢慢一笑,她頭一仰,把樽中酒一飲而盡,緩步出了酒樓。
黎叔一邊駕着驢車,一邊聽着車廂裡,自家女郎愉悅的哼唱聲,笑呵呵地說道:“女郎這麼高興,是有什麼好事嗎?”
驢車中,姬姒輕快的聲音傳來,“恩,我最恨的一個貪婪無恥的老虔婆,
馬上就要恨得吐血了,我甚是開懷。”
“老戾婆?”黎叔想了半天,說道:“女郎,你什麼時候與人結仇了?老奴怎麼不知道啊?”
驢車裡,姬姒卻只是神秘的一笑,並沒有回答。
姬姒回到府中還不到一個時辰,兩家米鋪的掌櫃派來夥計,高興地向她稟報,說是莊家收回了成令,那三家米商的掌櫃還親自上了門,說是賠禮道歉,然後,夥計前來時,莊家小郎還派人送來了三車糧,說是補償他們主子的……
荊縣莊府,主要經營糧食生意,荊縣一縣的糧食出入,莊府佔了八成,也正是因爲這一點,莊十三放出一句話,便沒有糧商敢與姬姒的店鋪做生意了。
只是莊家在荊縣發展了這麼多年,已到了必須擴張的時侯了,可從來糧食生意都事關民生,莊家想要擴展生意,又哪裡是容易的事?如今,莊十三得到了姬姒給出的這個消息後,馬上回到府中,下達命令,莊家所有的糧食通通發往曲水縣,並找一個地方深藏起來。
莊十三是想,北魏侵城的消息一旦確實,曲水縣的米價肯定會上漲,他也可趁機發一筆戰爭財。至於危險,他居中調度,在米價上漲到一定程度後,馬上拋貨出縣,應該是無礙的。
果不其然,就在莊十三發了二船的糧食,送到曲水縣後的第三天。曲水縣中狼煙四起,有人發現了北魏的前鋒營。
一夕之間,曲水縣的糧價漲了一倍!
莊十三大喜過望,他想,姬姒果然是愛他能助他的。當場,他便下令把糧食批量發賣給曲水縣的糧販們,然後連夜返回。
莊十三隻是莊府的嫡子之一,此番他立了大功,真是意氣風發。
一下碼頭,莊十三便朝府中走去,在一路的奉迎中,他見到了自己的母親。
莊母看到莊十三喜笑顏開地走來,把茶盅朝几上重重一放後,冷笑道:“膽小如鼠!”
莊十三笑容一僵。
莊母五官長得精緻,只是生着一副吊梢眉,雙脣極薄,顯得十分的精明刻薄。她對上兒子委屈的模樣,騰地站了起來,冷聲說道:“千載難逢的機會,你居然賺這麼一點就回來了,十三郎,母親對你非常失望!”
莊十三低下了頭。
這時,莊母揮了揮手,示意婢女端來一個木盒,從中拿出一串鑰匙,莊母說道:“這是庫房的鑰匙,莊家祖輩積累了一百三十年的財富盡在其中。”在莊十三騰地擡頭看來時,莊母說道:“你是我的親生兒子,今次,正是一舉把你推上家主繼承人之位的大好機會。十三郎,母親在你離去的這段時間,已把府中所有的銀錢全部換成了糧食,你帶着這些糧食,再向曲水縣走一趟。”
莊母言道:“從來戰爭之事,都是時日漫長,從流言漏出,到真正發動攻城戰,期間往往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時間。你再去一趟曲水縣,替我莊府掙個百萬銀錢回來!”
母親竟然在這段時間裡,把自家的錢銀全部換成了糧食!
莊十三又是驚又是喜,他一向對自己母親十分信服,此刻更是毫不懷疑母親的決定。
看到兒子眼中的神采,莊母表情緩和下來,她繼續說道:“那個姓姬的孤女,看來還是個有福的,等你從曲水縣回來,母親就把她送你爲妾……這個消息畢竟是她透露的,你的妾室之位,就當是賞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