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姒想到這裡,連忙擡起頭,嘴一張,便準備向謝琅說些什麼。
可就在這時,那笛聲在向雲宵衝去,轉了幾波花哨後,漸漸止息。然後,羣花之後,樹葉叢中,走出來一個手拿玉笛,容顏絕美的少女。
那個少女,白衣木履,打扮素得不能再素,可眉眼間卻是貴氣凌人,只見她輕步走到衆郎君面前,朝着他們福了福後,少女轉向謝琅,溫柔的,眼波如水地喚了一聲,“謝家郎君。”
這個少女說話時,那尾腔有點上挑,是洛陽腔與荊州本地口音的結合,可是,這種聲音是那麼嬌那麼軟,她的面容又那麼美那麼靈氣,再加上她那湖水煙波般多情多思的眼,便是姬姒,這一刻,也感到了心跳加速。
謝琅見到少女出現,微微一笑。
他只是一笑,那少女便已癡了,她羞紅着臉乖乖地站在謝琅身後,陽光映照下,這一前一後兩人所站的地方,都似乎添了幾分光輝。
這個少女,應該就是他們口中的荊地第一美人荊離了。
直到看到荊離,姬姒才突然發現,謝琅向她走近,跟她說那些讓人誤會的話,別人當真也好,不當真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斷斷不能當真,也沒有必要特意去辯解。因爲,以她目前的身人也罷,姿色也罷,若上杆子去辯解,只會被這些天生便高高在上的人當成笑話看了。
想到這裡,姬姒自失一笑,她垂下雙眸,緩緩退到了一側。
衆人都在讚美荊離的笛聲,五十步外的山道上,更有一陣粗啞的朗笑聲傳了來,“都說荊姝之笛,長江之景,都爲荊地一絕,今日一聞,果然名不虛傳!”
荊離確實是個罕見的美人兒,也確實是個吹笛的高手,此刻,她被人這麼當衆一讚,頓時暈生雙頰,越發顯得美不勝收。
姬姒站在一側,忍不住又看了荊離一眼,暗暗想道:也不知我全盛時的容顏,比之她又如何?
這個時候,衆郎君都找到了自己的樂子,那陳姓醜漢,更纏着大和尚下棋下個沒完,便是謝琅,也被衆人裡三層外三層的圍了個結實。不知不覺中,已無人注意姬姒的去留了。
看到這情景,姬姒想了想,還是決定離去。
就在姬姒走下山坡時,上面,另一個有點耳熟的少年哧笑聲傳了來,“瘐兄誇大了吧?剛纔那笛聲我也聽到了,驚豔是有,要說與長江美景並提,卻也太過了。不說別的,上次我在荊縣時,便遇到一個高手,她所奏之琴音,已近乎於道。比之剛纔那華麗炫技的笛聲,卻是強得太多。”
少年的聲音又尖又嘎,直楞楞地說到這裡,又加上一句,“對了,那奏琴人是個小姑,年紀挺輕的,看起來也就十三四歲的模樣。”
少年的聲音堪堪落下,便有人在大笑,“十三四歲的小姑,便能技近於道?楚三兒你也太誇張了吧?”“小三兒張嘴就喜胡說,琴道從來最難,不是胸懷丘壑,不是詩書萬擔,憑什麼技近於道?”“依我看,小三兒是故意說反話刺激荊仙子來着。那個小姑子啊,只怕奏出的琴聲能殺死牛。”“哈哈哈哈。”
最後的鬨笑聲中,混合了女子的嬌笑,姬姒不用回頭,也能聽出那是荊離的笑聲。
姬姒這時,已經快到山腳下了,聽到這陣陣笑聲,一直若有所思的她,不由脣角浮起來一抹冷笑。
冷笑聲中,姬姒迎向三四個剛剛得了信,急步而來的世族郎君,只見她朝着其中一人福了福後,脆聲說道:“這位郎君,不由腰間笛,可否借我一用?”
她問話的少年,年方十五六歲,正是情竇初開時,陡然見到姬姒這樣的美人跟自己說話,他臉一紅,慌忙抽出竹笛,結結巴巴地說道:“請,請,請用,給,給你都行。”
姬姒衝他嫣然一笑,伸手接過這根很普通的竹笛,福了福後說道:“多謝郎君相贈。”
“不,不必。”少年慌忙還了一禮,一直到姬姒拿着那笛走得遠了,他還時不時地回頭看去,令得他身邊的同伴都擠眉弄眼起來。
姬姒走了一程後,掏出手帕把笛孔拭了拭,然後,她把竹笛湊到脣邊,緩緩吹奏起來。
有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笛音本來清越,姬姒也與衆人隔得不遠,她這笛音一起,便飄嫋而來,頓時四野俱靜。
剛纔荊離的笛,仙氣四溢,技藝確實高超,可直到姬姒這笛聲一出,衆人才知道什麼叫震撼。
這是一種流水明潭般,彷彿能夠沁入人靈魂深處的樂音,它極淡,極清,卻也極悠遠,便如那青山,那夕陽,那落日時的紅霞滿天,明明是在用平生最燦爛最綺麗的光芒來書畫天地之美,可聽到的人,卻在剎那間,看到了青山後那一逝不回的流水,看到了夕陽和霞光背面的湮滅。
但是,這笛聲在外行人聽來,卻又與方纔荊離所奏一模一樣,一樣的仙氣,一樣的技藝高超,一樣的悠遠清越!唯一不同的,便只是它背後的滄桑罷了。
三國以來,天下人顛簸於生死之間已有二百餘年了。這二百餘年裡,無數個大才子,無數個聰明絕頂抱負無雙之人,在這個世間努力過,以血相博過,可他們的努力和拼搏,並不能走出一條路來。
天下人在黑暗中,尋找得太久太久了,尋到如今,他們已心灰意冷,他們已學會了冷眼旁觀。旁觀這個世間的命運,也旁觀自己的命運。
而這種無法言語的悲傷,這種士大夫們,這種有才有德的世家子們時刻感受到的悲傷和滄桑,都在姬姒笛音當中!
若說,剛纔衆人還覺得荊離之曲如仙樂般空靈,此時此刻,他們卻只覺得那笛聲輕飄得可笑,輕浮得不值一提!
山坡上,陳姓醜漢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謝琅幾人更是走到了山邊,順着笛音望去。
無數人都在張望。
那個被姬姒借了笛子的少年,這時也漲紅着小臉叫道:“一定是剛纔那個小姑,一定是她!”旁邊,一個方臉青年馬上嘲笑起來,“別做夢了,那個小姑要是吹得這麼好的笛,怎麼她自己不置一個,還要臨時向你討要?”“那只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呢。”
荊離的目光,一直放在負着雙手看着山下的謝琅身上。見笛聲過去這麼久,他還沒有回頭,她終是忍不住來到了謝琅身後,咬着脣,輕輕說道:“也不知那位是何方神聖?吹的笛,比妾好多了。”
陳姓醜漢旁邊,那個俊秀郎君這時大步而來,伸頭朝下面瞅了瞅後,也向謝琅問道:“謝十八,你剛纔走得最快,可有看清吹笛那人的面目沒有?”
謝琅這時終於收回了目光,他微微笑道:“看是看清了。”
這一下,衆人都感了興趣,陳姓醜漢更是叫道:“長得何等模樣?來人來人,去把那位高士請過來!”
不料,謝琅卻是說道:“不用了。”他笑了笑,說道:“空山笛音,來去自如……享受都享受了,又何必強求其他?”話是這樣說,可他那含笑的眼,卻終是深邃了些。
姬姒回到了驢車上,那把竹笛,已被她收入懷中。
這竹笛算不得貴重之物,姬姒既然拿了,也就沒必要刻意還回去。
在黎叔揮鞭,驢車漸漸駛入街道時,姬姒忍不住掀開車簾,朝着山頭上望去。
隔得這麼遠,她還能看到,那片青翠叢中的白衣身影。當然,這裡的白衣身影,並不一定就是謝琅,要知道,魏晉以來,叛古之風流行,以前,只有死人了才穿孝服,可魏晉名士們卻偏偏要身着白衣,並把白衣白裳白馬白色儀仗,都變成了流行。
更且,自謝琅到荊州後,荊州的世族和士族郎君們,紛紛模仿其言行,所以,這身着白衣的郎君,更加多了起來。
這時,黎叔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女郎,方纔老奴依稀看到阿宓她們了,你出寺時遇上了嗎?”
鄭宓她們也來到了枯榮寺?
姬姒眉頭一跳,她輕聲回道:“沒有。”
外面,黎叔的聲音又傳了來,“剛纔老奴看到,她們好象有點不高興,也不知是什麼緣故?”
姬姒回道:“應該沒事。叔你是知道的,阿宓這個人喜歡生氣,可能是看中了什麼東西被別人賣去了吧。”
黎叔的呵呵笑聲從外面傳來,“說得也是。”
就在這時,姬姒的聲音從驢車裡面傳來,“叔,那兩個米店我不想要了,你找人儘快出手。”
黎叔在外面聲音響亮地回道:“好嘞好嘞,老奴來的時候孫浮也是這樣說的,咱們人手吃緊,是不如把荊縣的店鋪售了,把人全部安排到曲水縣的店裡去。那裡的地段可比荊縣的好多了,不能老這樣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