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柯里昂那晚進城時心情低落。他覺得自己正逐漸陷入家族生意,這違背了他的意願,他討厭桑尼使喚他,哪怕只是接電話這種小事。參加家族會議讓他感到不安,彷彿連謀殺這種秘密都可以託付給他似的。但現在去見凱,他覺得同樣有愧於她。他跟她從沒在家族問題上完全說過實話。他雖然也提起家人,但總穿插着笑話和奇聞軼事,比起現實生活中的他們,反而更像彩色電影裡的冒險家。但現在,父親當街捱了冷槍,大哥在策劃殺人報復。事實清楚明白,只是這和他告訴凱的不一樣。他說父親遇刺是“意外”,麻煩已經結束。媽的,看起來似乎剛開始。桑尼和湯姆沒有認清索洛佐的本質,還低估了他,儘管桑尼足夠精明,認識到危險。邁克爾試着思考土佬的底牌是什麼。這個人顯然膽大包天,心細如髮,魄力非凡。你必須想到他會真的打你一個措手不及。可是,桑尼、湯姆、克萊門扎和忒西奧都自認爲控制住了局勢,而且他們都比邁克爾有經驗。我是這場戰爭中的“平民”,邁克爾挖苦地想着,要我參加這場戰爭,你們給我的勳章得比我在二戰裡拿到的勳章高級個一萬倍才行。
想到這裡,他又愧疚起來,因爲他並不特別同情父親。親生父親被打得滿身槍眼,但說來奇怪,聽湯姆說這只是生意而非個人恩怨,邁克爾卻比任何人都理解這一點。父親操縱了一輩子的權勢,從周圍的人身上勒索敬意,眼下付出了代價。
邁克爾只想退出,退出所有這些,去過他自己的生活。可是,在這次危機結束之前,他還不能切斷和家族的關係。他必須以一介平民的能力幫忙。他突然意識到了,讓他煩心的是分配給他的這個身份:有特權的非戰鬥人員,以良心爲藉口拒服兵役的人。怪不得“平民”二字總在腦海裡蹦躂得這麼煩人。
他來到酒店,凱在大堂等他(克萊門扎的兩名手下開車送他進城,確定沒有被跟蹤後,在附近的一個路口讓他下車)。
他們共進晚餐,喝了些酒。“你打算幾點去探望父親?”凱問。
邁克爾看看手錶。“探視時間八點半結束。我打算等別人都走了再去。他們會讓我上去的。他有私人病房和自己的護士,所以我可以陪他坐一會兒。他恐怕還沒法說話,甚至不知道我在不在。但我必須去表達尊敬。”
凱悄聲說:“我爲你父親覺得很難過,婚禮那天他看起來那麼和氣。我不相信報紙上說他的那些話。我認爲大部分都是瞎編。”
邁克爾答得很委婉:“我也不這麼認爲。”他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對凱這麼守口如瓶。他愛凱,信任凱,但父親和家族的事情一句也不會告訴她。她是局外人。
“你怎麼樣?”凱問,“打算捲入報紙歡天喜地描述的這場黑幫戰爭嗎?”
邁克爾咧嘴一笑,解開上衣鈕釦,拉開左右兩襟。“看,沒有槍。”他說。凱笑出了聲。
時間已晚,他們上樓來到她的房間。她爲兩人調酒,坐在他的大腿上喝酒。她的禮服底下是絲質內衣,他的手摸到她滾燙的大腿。兩人倒
在牀上,穿着衣服做愛,嘴巴黏在一起。完事後,他們躺着一動不動,覺得身體的熱氣燒穿了衣服。凱喃喃道:“你們當兵的管這個叫吃快餐對吧?”
“對。”邁克爾說。
“倒也不壞。”嚐到滋味的凱說。
他們打起瞌睡。邁克爾突然醒來,看看手錶。“該死,”他說,“快十點了,我得趕緊去醫院。”他到衛生間洗漱一番,梳理頭髮。凱跟着進來,從背後摟住他的腰。“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她問。
“隨你定,”邁克爾說,“不過要等家裡的事情平靜下來,老頭子情況好轉。還有,我覺得你還是先跟父母解釋一下比較好。”
“我該怎麼說?”凱靜靜地問。
邁克爾梳着頭髮。“就說你遇到了一個意大利血統的男人,英勇帥氣,達特茅斯學院的優等生,二戰時得過傑出服役十字勳章和紫心勳章,誠懇,勤勉。但他父親是黑手黨首領,專殺壞人,有時候賄賂政府高官,因爲職業原因被打得渾身槍眼。可是,這和那個誠懇又勤勉的兒子沒關係。這麼多全記住了?”
凱放開他的身體,靠在衛生間的門上。“真的嗎?”她問。“他真的……”她頓了頓,“殺人?”
邁克爾停下梳頭的手。“我不清楚,”他說,“沒人清楚,但如果是真的,我也不會驚訝。”
他出門之前,她問:“什麼時候能再見?”
邁克爾親吻她。“你先回家,在鄉下小城好好想一想。聖誕節假期過後,我回到學校,我們漢諾威再見。好嗎?”
“好。”她說,目送他走出房門,看着他先揮手再走進電梯。她從沒感覺這麼貼近他,從沒這麼愛一個人,要是有誰說她要到三年之後纔會再見到邁克爾,她恐怕不可能忍耐那種痛苦。
邁克爾在法蘭西醫院門口下了計程車,驚訝地發現街上完全空無一人。他走進醫院,發現大廳空空蕩蕩,不禁更加驚訝。該死,克萊門扎和忒西奧在幹什麼?就算他們沒上過西點軍校,也該有足夠的常識去佈置崗哨。大廳總得安排幾個人吧。
連最後一撥探視者都已離開,現在差不多是晚間十點半。邁克爾既緊張又警覺。他沒有在問詢處耽擱,因爲他知道父親在四樓,也知道是哪一間病房。他搭自助電梯上去。太奇怪了,沒有人攔他,直到四樓護士臺才被叫住。他大踏步走過去,沒有搭理她的問題,來到父親的病房前。門外沒有人。應該守在門口等待盤問老頭子的兩個警探在哪兒?忒西奧和克萊門扎的手下在哪兒?病房裡有人嗎?門開着,邁克爾走進去。牀上有個人影,藉着照進窗口的月光,邁克爾看清了父親的臉。父親直到此刻仍舊面無表情,胸膛隨着不均勻的呼吸微微起伏。牀邊的鋼架上垂下軟管,插進他的鼻孔。另外幾條軟管從腹部排出廢物,滴進地上的玻璃罐。邁克爾站了幾秒鐘,確定父親還活着,然後走出病房。
他對護士說:“我叫邁克爾·柯里昂,想陪我父親坐一會兒。有兩個警探應該守着他,他們去哪兒了?”
護士年輕貌美,對自己的權威很有信心
。“噢,你父親的訪客實在太多,干擾到了醫院的正常運行,”她說,“十分鐘之前有幾個警察過來,趕走了所有人。剛剛五分鐘之前,我喊那兩個警探接電話,他們總部有什麼急事,把他們叫走了。不過你別擔心,我經常進來查看情況,房間裡有什麼動靜我都聽得見,所以我們才敞着門。”
“謝謝。”邁克爾說,“我就陪他坐幾分鐘,好嗎?”
她對邁克爾微笑:“只能幾分鐘,然後就得離開,你知道醫院有規定。”
邁克爾回到父親的病房裡。他拿起話筒,請醫院的接線員撥通長灘家裡拐角辦公室的號碼。接電話的是桑尼。邁克爾悄聲說:“桑尼,我在醫院,我來得很晚。桑尼,這兒一個人都沒有。沒有忒西奧的人,門口沒有警探。老頭子完全沒人保護。”他的聲音在顫抖。
桑尼大吃一驚,過了很久纔開口,聲音低沉:“這就是你說的索洛佐的動作。”
邁克爾說:“我也這麼覺得。可他是怎麼讓警察把所有人趕走的?人都去了哪兒?忒西奧的手下去哪兒了?老天在上,索洛佐那王八蛋難道連紐約警局都買通了?”
“彆着急,小子,”桑尼安慰道,“我們又走了好運,你這麼晚纔去醫院。留在老頭子的病房裡。從裡面鎖上門。我打幾個電話,十五分鐘內就有人趕到。你別亂跑,也別驚慌。好嗎,小子?”
“我不會驚慌。”邁克爾說。自從危機開始以來,他第一次感到胸中燃起了怒火,對父親的敵人有了冰冷的恨意。
他掛斷電話,按鈴叫護士。他打算忽視桑尼的命令,按照自己的判斷採取行動。護士進來,他說:“你千萬別害怕,但我們必須馬上移動我父親,搬到另外一個病房,最好另外一層樓。你能拔掉所有管子嗎?好把牀推出去。”
護士說:“開什麼玩笑。這需要醫生的批准。”
邁克爾說得飛快。“你肯定在報紙上讀到過我父親。你也看見了,今晚沒人保護他。我剛剛聽到風聲,說有人要來醫院殺他。請相信我,幫幫我。”碰到需要的時候,邁克爾很能說服別人。
護士說:“不需要拔掉管子,可以連支架一起推出去。”
“有空病房嗎?”邁克爾輕聲說。
“走廊到底有一間。”護士答道。
他們只用了幾分鐘,動作迅速而高效。邁克爾對護士說:“你和他留在這兒等幫手來。你要是待在外面的護士站,說不定會受傷。”
就在這時,病牀上傳來了父親的聲音,嘶啞但充滿力量:“邁克爾,是你嗎?出什麼事了,怎麼了?”
邁克爾俯身到牀邊,握住父親的手。“是我,邁克,”他說,“別害怕。聽着,千萬別發出聲音,特別是假如有人喊你的名字。有人要來殺你,明白了嗎?但這兒有我,你別害怕。”
唐·柯里昂還沒有完全明白前天自己遇到了什麼事情,此刻被劇痛折磨,卻還是對小兒子露出慈祥的笑容,他想說:“我爲什麼要害怕?從我十二歲起就有陌生人想殺我。”但他實在沒有足夠的力氣說出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