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更識萬理

巨人接近了,巨大的石槌被揮舞着,但萬理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在變慢的體感時間裡看着石槌向着她緩緩靠近——

“別發呆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推開了……

之後。

“空步——!!!”

竭盡全力使用技能、拼命地扭轉着身體,但即便如此,巨大的石槌依然砸中了響歌,她的身體像子彈一樣被擊飛,直撞到這個房間的巖壁,彈回了幾十米。

——怎麼……回事……

呆滯着趴在地上,冰涼的岩石的地面。

怔怔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事、那副光景。

——被、推開了……?

誰被推開了?

被救了。

被救了?

誰被救了?

被誰……

萬理察覺到,自己的身體沒有被傷到,四肢、腦袋還在,還完好,也沒有扭曲、彎折到什麼奇怪的方向。

被救了……

對,被救了。

我……

被救了……

再一次的……

這樣……

不就又和那時一樣了嗎?

“不……不要……不要這樣……響歌……!”

哭泣着,萬理爬起來,踉蹌地跑向響歌。她彈回來的地方並不遠,但只邁出幾步,萬理就跌倒了,雙腿是軟的,而且,抓不住平衡了,突然就。

但即便如此,萬理還是拖着雙腿,用膝蓋、用手爬到了響歌的身旁。

響歌的身體狀況可以說慘不忍睹,雖然並沒有明顯的外傷和出血量,然而,她的腳踝、腿、胳膊、手腕、手指全都扭曲變形,彎折向原本不應該彎折的方向。

右側的胸骨大片地向內凹陷,斷裂的骨頭穿透了肺部,口中溢出鮮血,內臟已經變得稀爛。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響歌在無意識中護住了頭部和心臟,所以還沒有當場死亡,但如果就這樣放着不管,也堅持不了幾分鐘吧。

“不要……別這樣……這不就和上次……一樣了嗎……”

握住了響歌無力的手。

沒能抓緊,又滑了下來。

再次握住,握緊,放在胸口。

淚水止不住一滴滴地從碧色的眼瞳中涌出,滑下,落到那隻扭曲的手上。

“別……不要死……別死……對不起、すみません(對不起)、すみません(對不起)、すみません(對不起)、すみません(對不起)……”

儘管兩人並不相像,但萬理還是將響歌和他重疊了。

“すみません(對不起)、すみません(對不起)……別死……”

萬理緊緊抱住這隻手,嗚咽着。

“……哥哥……”

痛苦的低喃打開了更爲悲痛的過去——

平夕、怡心、響歌不知道的是,萬理曾經有個哥哥。

曾經……

哥哥遺傳了父親更識淳的黑髮,不像萬理的銀髮那麼顯眼、或者說異常,外貌雖然只是平凡但或許也正因爲如此,他有一個正常的童年。

哥哥比萬理大三歲,十分疼愛這個有着特殊髮色的妹妹,儘管在之後診斷出萬理小腦的缺陷,他對妹妹的疼愛也絲毫不減,並更加細心地照顧當時還沒辦法好好走路的萬理。

因爲行動不便,萬理沒有去幼稚園,而是在爺爺更識元五郎和家人的陪伴下訓練劍術(拔刀術,因爲可以鍛鍊她的平衡感),度過了五年左右的稍有些嚴苛的鍛鍊時光。在六歲時,已經差不多可以正常進行日常的生活了,因此,萬理入學了,成爲了日本一所不錯的小學的一年級生,與哥哥同一所學校。

開始時,學校生活還算美好,也可以說是正常,畢竟周圍都是六歲左右的小男孩、小女孩,都還沒到亂起綽號,爲了吸引注意而做些讓人生氣的事的年紀。

然而,兩年後,八歲,情況變得糟糕了。剛入三年級時就被人起了很多難聽的綽號,因爲異常的髮色和摔倒的頻率(在當時還是遠高於常人的)。接着,還有來自男生的欺負,這卻是因爲她的美貌,銀髮碧眼的萬理的美麗是確實的,即使只有八歲,但那份嬌小也更令她顯得可愛,結果,爲了吸引個性並不外向的萬理的注意,周圍的不少男生開始欺負她。在課桌上塗鴉、在鞋櫃裡塞滿垃圾或者胡亂編造一些緋聞,各種各樣傷人的惡作劇,可是原因卻出在男生們那無勇氣的喜歡上。

但是隻能說,這就是這個年齡的男生。

女生們也在幫她,但是,終究阻止不了,甚至還有因爲嫉妒心而幫助男生的女孩。

總是承受着這麼多惡意一樣的好感的萬理終於有一天忍受不了了,在課間哭着逃出了學校,跌跌撞撞的,沒有方向。

聽說了這件事的哥哥跑出學校去追她,在長時間的尋覓後,追上了她,哥哥溫柔地安慰着萬理,希望她回到學校,但是,萬理拒絕了——

啊啊,總是在想,如果那時自己老實地聽從哥哥的勸解的話,該有多好。

甩開了哥哥的手,哭泣着逃走。

哥哥在叫萬理的名字,拼命地追逐着,即便這樣,萬理也任性地無視了哥哥。

然而,在車行密集的馬路上摔倒了,也就在這時,一輛汽車疾馳了過來。

快逃!

哥哥大喊着,腳步邁得更大了。

萬理當然也明白要趕快逃走,但是,身體因爲恐懼而僵硬着,動不了。只能眼睜睜地望着駛來的汽車——和車裡慌亂的司機。

真是奇怪,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再怎麼說也無法在零點幾秒內跑過六七米的距離並抱起八歲的女孩拋出去,他的力氣也沒這麼大。

但是,那就是火災現場的蠻力麼,萬理的哥哥硬生生做到了,簡直可以說是奇蹟,不過,就像是理所當然的,這名奇蹟的男孩的人生,落幕了。

在最後一刻,哥哥朝萬理露出了最後的微笑……

並沒有。

萬理在最後望見的,是哥哥面臨撞來的汽車時的、死亡時的驚恐——以及橫飛出去的軀體。

萬理昏了過去。

醒來時,就參加了哥哥的葬禮,在周圍以及身上的黑色中,萬理摔倒在那塊冰冷的石碑前。

她甚至還沒有向哥哥說聲謝謝,她想。

但是,害死哥哥的自己還有資格站在哥哥面前道謝嗎?自那以後,萬理就一直揹負着這樣的想法與自虐般的痛苦——

封閉了名爲更識萬理的世界。

但是,沒辦法的吧?

因爲自己,爺爺、父親、母親、哥哥每天都在擔心,雖然有着足以自豪的劍術才能,但平衡感不夠的話也無法全部發揮,讓爺爺看到希望的同時又將希望打碎,多麼殘忍啊——自己。

如今,又是因爲自己的任性,哥哥死了,那麼小的年紀就死了,只是爲了拯救自己,拯救這個弱小、又不斷爲周圍人帶來煩惱的自己。

明明只是這樣的自己,這樣的人,有什麼價值可以得到拯救?

或許,這就是萬理爲“缺陷品”的原因吧。

在那之後,萬理輟學了一年,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接觸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母親和父親想了許多辦法才終於說服她把她帶出房門。轉學了,但是兩年後因爲家庭原因出國了,在他國生活了五年後,她臉上的開朗的、完美的面具,終於完全地粘了上去。

而如今,這個早已放棄自己的“缺陷品”,又將再一次缺損嗎?

“すみません(對不起),あに(哥哥)……すみません(對不起)、すみません(對不起)、對不起、別死……哥哥……響歌……”

陷入了混亂,萬理將這兩個人的身影重疊了。哭泣着,懇求、懺悔,她只能做到這件事。

大地的震動一陣陣傳來,那頭恐怖的黑色巨人走了過來,凝視着腳下無力而愚昧的小人,然後舉起了石槌。

“弱……無聊……但是……蓋迪亞……守住了……使命……吾神……或許會褒獎吾……”

聲音中帶着興奮,蓋迪亞(Getia)回想起了什麼,嘴角有些許的勾起。

“那麼……最後……去死吧——!”

含糊沙啞的聲音伴隨着石槌揮動時的風壓刺在皮膚上,有些扎疼。

能夠感受到,有“什麼”在向自己和響歌靠近,也能夠清晰認識到,那是死亡。

——不要……這個人(響歌)(哥哥)還沒死……不要!

萬理扭曲着面容趴在響歌身上,用身體護着她。

不想再被救,不想因爲自己被救而有他人犧牲,不想再失去了,不要再失去任何人了。

——我怎樣都好,只有這個人、只有她(他)……

“不要死——!!!!!”

石槌砸下了,轟鳴聲響起,與此同時——

黑色的巨人飛向了遠方,撞上了岩石的牆壁。

金色的光的碎片落下,伴隨着夜明石晶藍色的閃光,可怖的聖素威壓瀰漫了整個大廳,地面、牆壁開始震動着產生細微的裂縫——

平夕站在萬理和瀕死的響歌之前,身後是化爲碎石的石槌以及金與晶藍色的絢爛光景。他看向這裡。

萬理在痛苦與呆滯中看見了,充滯着無盡的擔憂、驚懼悲痛和、無限的憤怒的惡魔般的雙眸——

“……殺……”

以及這句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