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海灘,天邊剛升起一絲橘紅的朝霞,把浩瀚的大海也染成金燦燦的色調。霞光透過雲霧的肌理,照在村後綿延的山峰上邊,幻化出柔美的線條,恍若夢境裡的仙山。
這本該靜謐的世界,卻被早起的村民們打破了寧靜。
“趕海咯,大娃二娃三娃四娃五娃,都起來,奶奶帶你們去趕海,老三家的,你手腳快點兒!”
苗玉鳳站在院子裡一通喊,轉身進了萌萌的屋子。萌萌剛吃完奶,蘇婉讓她趴在自己的肩頭上,輕輕拍着她的背,有些不確定地說:“媽,要把萌萌也帶去嗎?”
“那當然了,家裡連個大人都沒有,怎麼能把萌萌留在家裡?”見萌萌打出了一個奶嗝,苗玉鳳把她接了過來,摸了摸她的小臉兒說:“萌萌乖,奶奶帶你去趕海,咱坐小木車去。”
今天是趕海的日子,桃源村的人都出動了,就連三四歲的小娃娃都提着小竹簍跑了出來,漁民都是靠天吃飯,漁民家的孩子也從小就學會幫忙。
苗玉鳳給萌萌加了件衣裳,給她戴了頂小草帽,就把她放在一輛小木車裡,推着她走出了家門。在她的身後,跟着老馮家的女人和孩子們,蘇婉也趁着上課前的空檔去趕海。大家都包着頭巾,戴着草帽,全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
從老馮家走到村口,一路上都是女人和孩子,男人們比她們起得更早,大半夜就去出海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走到海邊,天剛矇矇亮,但已經到處都是人影,揹簍竹筐藤籃鏟子樹枝啥的,凡是能用得上的東西,他們都帶來了,這裡一羣,那裡一堆,都埋着頭在沙灘上尋找呢。
剛退了潮,苗玉鳳眼睛尖,一眼就瞄到了一個好位置,趕忙催着大家說:“快,到那塊礁石邊上去。”
大娃二娃他們跑得快,提着竹簍就呼啦啦跑上去了,把這塊地兒佔下來,讓跟在後面的村民後悔地拍着大腿說來晚了。不用大人們催促,幾個小男娃就開始找地方下鏟子。
苗玉鳳推着小木車隨後趕到,她把木車停在礁石的後邊,這裡吹不到風,又在車棚子上蓋了一件舊衣服,也不管萌萌能不能聽得懂,就直接叮囑說:“萌萌,你在這裡乖乖等着,奶奶一會兒就回來。”
苗玉鳳從車子後解下揹簍,提上鏟子就去趕海了。她經驗老到,很快就在礁石的邊緣發現了一片海蠣子,這可是好東西呀,曬成乾貨能賣不少錢呢。那還等什麼,苗玉鳳高興得跟什麼似的,趕緊下手去挖,還招呼身後的兒媳婦說:“老大家的,趕緊挖,別等一下漲潮了就沒了。”
海蠣子的殼很硬,小娃娃們是挖不動的,他們把礁石上擱淺的小海魚撿了,又忙活着挖沙子找洞。剛剛退潮的海灘還很溼軟,一鏟子下去,有時候下面就有一窩一窩的螃蟹蟶子蛤蠣啥的,要是能挖到帶子螺,那就更好了。
再遠一點的海面上,一羣年輕的媳婦划着小木船,潛到礁石羣裡去收簍子和撈海菜,這裡面就有馮老二的媳婦趙春花,她身形壯碩力氣大,向來是收簍子的好手。本來陳紅梅也得去的,但她家六娃不是才週歲麼,這會兒被她媽背在背上才能放心,所以陳紅梅哪兒也去不了,只能呆在沙灘上挖沙子。
萌萌的小木車是她爺爺做的,一個木框編上樹藤,前後安上兩個支架,下面四個木輪子,萌萌躺在裡面,既安全又舒服,但頂上被衣服蓋住了,她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絲絲天空。
她睜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流滴流地看了一會兒,很快就覺得無聊了,她又哼唧了兩聲,沒人搭理她,她就把小胖手劃呀劃,終於伸到了嘴邊,嘴巴一張含住了,津津有味地吃起了小手,過了一會兒,又把另一隻小手也給吃上了。她像只小倉鼠似的,兩隻小手橫在頸間,一不小心就勾到了脖子上的項鍊。
這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小手一扯,竟把上面那根紅繩子給扯斷了。這原本就是一根單薄的細繩,只有一根絲線,萌萌隨便一扯,可不就扯斷了麼?
這下好了,萌萌的手裡只有那顆光溜溜的圓珠子,她盯着這顆珠子看得一動不動,忽然喂進了嘴裡,用舌頭頂着這顆珠子逗了很久,玩得特別開心,正想咧嘴笑呢,這顆珠子就順着她的喉嚨滑進去了。
嬰兒的喉嚨多嬌嫩啊,萌萌立刻難受極了,小胳膊小腿兒亂蹬,憋得小臉兒通紅,還是吐不出來,就在這時,變故發生了。
這顆不知道是啥玩意兒的珠子,竟像糖球一樣,在萌萌的嘴裡化開了,伴隨着一絲絲神秘的亮光,全部被萌萌的身體吸收殆盡,眨眼間消失地無影無蹤。
萌萌一下子不難受了,還覺得特別舒服想睡覺,她眼兒一閉,聽着海浪溫柔地輕吻着沙灘,就好像最舒適的搖籃曲,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海灘上的人們還在忙碌,根本沒有人知道,萌萌的身上發生過什麼。
等海潮開始上漲了,趕海也就到了尾聲,苗玉鳳盤點了一遍收穫,發現還不錯,各種簍子都裝滿了,大娃還挖到了一小簍帶子螺,這可是比海蠣子還珍貴的稀罕物,曬乾後就成那什麼瑤柱了,在山外可以賣到五毛錢一斤呢。
苗玉鳳高興壞了,讓兒媳婦孫子們提着東西回去,她自己來到小木車邊上,一揭開衣服就發現小孫女睜着大眼睛在看她,那眼神特別靈動,要多有神就有多有神,讓苗玉鳳一瞬間忘記了辛勞,疼愛地說:“咱萌萌真乖,等這麼久都沒哭,奶奶抱你起來。”
此時天光大亮,紅彤彤的彩霞從地平線上噴薄而出,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把沙灘都染成了金色。萌萌睡醒了,也精神了,咿咿呀呀地叫起來。
苗玉鳳逗弄着她,指着前邊的海水說:“萌萌,那是海,那是咱桃源村裡的海,等你長大了,奶奶就帶你去海里遊,你想不想玩海水呀?”
她說着說着,抱着萌萌在海邊蹲下來,捏着她的小手說:“來,咱摸一摸,是不是暖暖的?”
說來也奇怪,萌萌的手指頭剛一碰到水,從下面的沙子裡就游出來幾條藍色的小魚,它們徘徊在邊上,很想啄一啄她的手指頭,把苗玉鳳嚇了一跳,趕緊把萌萌抱開了。
萌萌其實覺得很舒服,還想繼續玩水,但她又不會說,只會哭唧唧地扭動着小身子,讓苗玉鳳更以爲她被嚇着了,摟着她柔聲哄:“別哭別哭,奶奶的乖萌萌,咱不玩水了,瞧這嚇的。”
這一大早就起來忙,她琢磨着萌萌也該餓了,家裡還有一堆活兒沒幹,就推着她回了村裡,經過村裡的小學校,還順便讓蘇婉給萌萌餵了一次奶,這纔回了家。
家裡只有大娃二娃在,他們二嬸兒三嬸兒回了自己家,現在已經改革開放了,不興以前工分那一套,漁民自個兒的收穫都歸了自己,老二老三分家另過,並不需要留下來幫忙,苗玉鳳也沒指望他們。
她把小萌萌安置在堂屋的走廊邊上,自己招呼上兩個孫子,一起蹲在井邊開始清理魚獲。螃蟹蟶子小海魚洗乾淨了醃起來,海蠣子蛤蠣帶子螺得趕緊把外殼去掉,一顆顆鋪開來曬,動作稍微慢一點就不新鮮。
這些活兒苗玉鳳是做慣了的,大娃二娃幫忙清洗晾曬,她負責醃製去殼,沒一會兒就幹完了,看着院子裡滿滿的收穫,苗玉鳳非常滿意,這些東西漁家人捨不得吃,都是要拿來賣錢的。
她擡頭看了看天色,望着門口嘟囔着:“奇怪,今天咋這麼晚還沒回來?”昨晚大半夜,她家老頭子和三個兒子都去出海了,平時這時候早該回來了,她正想着,門外就傳來一陣嘈雜,是她家老頭子的聲音:“鳳兒,快出來幫忙,把老二老三家的也叫上。”
聽着這聲,隔壁兩邊的兒媳婦們也都跑出來了,苗玉鳳趕緊回頭交代一聲:“大娃二娃,你們在家裡看好妹妹。”自己就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還沒到村口,村裡的男人們就擡着一筐筐魚走回來,各家各戶的女人和大小夥子也趕來幫忙,大家的臉上都帶着笑,沒看到她家裡的男人。
苗玉鳳腳力好,不一會兒就跑到了海邊,到了那裡一看,我滴個乖乖,這次出海是滿載而歸啊,瞧那一條條船上,魚都滿得快溢出來了。村裡的壯勞力排成好幾隊,正在把一筐筐魚送回到岸邊,其他人跟着源源不斷往裡運,大家的臉上都笑開了花。她家幾個男人也在裡邊,老大在組織人搬運,旁邊還有張會計在幫忙計數。
她逆着人潮走,就聽到村裡的男人在說:“真是媽祖保佑,本來我們忙活了老半天,連一根毛都沒撈着,等我們把船往回劃,你猜怎麼着?突然海里跳出來好多魚,這肯定是遇到大魚羣了,哈哈哈哈……”
苗玉鳳也很激動,忍不住在心裡唸佛,漁民這行當,就是靠老天爺賞飯吃,有時候十天半個月都撈不到一條魚,但有時候運氣來了,擋也擋不住。她嫁到桃源村也二三十年了,還從沒有見過一次能撈到這麼多魚!
沒說地,這一條條魚,可都是一張張人民幣,改革開放了,日子也好了!
村裡的男女老少齊上陣,足足花了一個小時,才把所有的魚都運回到村裡。出海捕撈是危險的活計,必須依靠集體的力量,收穫也是屬於集體的,只要家裡有人出海,最後就能拿到一份子。
在這樣大的收穫面前,就算有再多的疲憊也都忘記了,除了小學還在上課,其他村裡的人都跑出來幫忙,宰殺醃製晾曬,到了最後,從村頭到村尾,再到各家各戶的大小院子,全都掛滿了密密麻麻的魚。
這樣的收穫把大家給喜得喲,沒人捨得自己吃,都跑來老馮家問馮益民:“村長,咱啥時候運出去賣?”
馮益民已經盤算好了,無論誰來都這麼說:“張會計已經算好了數,等魚醃好了,就組織大家運到省城裡去,這一來一回也要一天時間,放心,有得是你們出力的時候,都回去耐心等着。”
但他私底下卻有些發愁,吃完了飯就跟家裡人說:“路不好走啊,這出一趟山就要花七八個小時,回來又要花七八個小時,不然咱們村兒離省城這麼近,要是能有路運出去,鮮貨比干貨值錢多了。”
“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可不就是這樣麼?”苗玉鳳坐在小萌萌的搖籃邊上,來回地搖晃着蒲葉扇子,時不時驅走一隻蚊子,回答得漫不經心。
馮益民半響不說話,只皺着眉頭在心裡想,桃源村三面都是海,只有一面是山,偏偏就是這座山阻礙了去路,山裡只有一條多年踩出來的山路,又窄又不好走,出去一趟就能脫掉一層皮。
現在改革開放了,他作爲村長,也想帶領村裡的人發家致富。而且有了閨女之後,他覺得自己身上的責任更重了。
馮益民看着萌萌的大眼睛,這麼美麗的一雙眼,難道要一輩子困在這個小漁村,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嗎?
一想到這裡,馮益民就渾身都是力氣,下定決心說:“要想富,先修路。看看萌萌,咱們這一輩人不要緊,不能讓小輩也沒有出路,就算再苦再難,我也要把路修出來。”
一直坐在旁邊不說話的馮老頭終於沉不住氣了,他做了一輩子村長,也曾經想過修路,但現實哪裡那麼容易?不由得提醒說:“益民,修路不是說說就能成,咱們村後面的龍嶺,幾十座大山呢,光靠村裡的人成不了。”
“唉……”馮益民忍不住嘆了一聲,看着閨女機靈的眼神,他好像在安慰自己說:“萌萌,你說爸爸能修好路嗎?”
回答他的,是萌萌“咔咔咔咔”的歡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