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過後, 老馮家在田地裡搭起了塑料大棚,裡面放上一排一排的木頭架子, 專門用來種植蘭花。
這會兒,架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蘭花,有些還跟韭菜苗似的全是葉子,有些已經開出了花朵, 啥顏色的都有,不用湊近去聞,都能嗅到一股蘭花的香氣。
馮老太抱着萌萌走進了大棚裡,喜滋滋地望着這些蘭花, 這裡頭光蓮瓣素冠荷就有十幾盆, 其中好幾盆還是變種的蘭花, 有紅邊的, 有黃邊的,還有斑點的, 這一盆盆珍貴的蘭花,可全部都是錢吶,還是美金, 她一想起來就忍不住笑彎了眉毛。
“聽你爺爺說,下個月山本就要帶人來看蘭花了,萌萌你說, 咱們家要把哪些蘭花賣給他們?”
“嗯……讓我看看,”萌萌從馮老太的懷裡探出頭來,胡亂地伸手一指:“那些。”
“好, 就聽咱們家萌萌的。”
馮老太把萌萌指的那幾盆蘭花記在心裡,她家裡的蘭花這麼多,可不能讓日本人知道,稀罕的東西才能賣上價錢,這個道理她老早就明白了,等日本人來了,她再過來把這幾盆蘭花單獨搬出去,小日本誰願意出高價,就賣給誰。
馮老太在大棚裡晃悠了兩圈,就抱着萌萌走出了大棚,順手就給上了鎖,還衝着棚頂喊着:“小金啊,你多看着點兒,別讓人進來偷走了蘭花,知道不?”
“嘰嘰。”小金嘴裡發出了雞叫,這就是答應的意思了。
祖孫兩個走在田壟上,周圍還有一連串大棚,全屬於他們老馮家,如今家裡已經不怎麼種植西瓜和草莓了,只種了幾分地留給自家人吃,其他的都改種了不死草和靈芝,生長得還挺好。
就是野菜比較難伺候,居然無法在大棚裡生長,種出來的都不是野生那個味兒,不過這也難不倒郝教授,他給村裡的人想出了辦法,把野菜種在山上,定期讓人去看管,這樣種出來的野菜,跟野生的沒啥兩樣,有文化的人真是厲害。
這樣想着,她就想到了自家的大兒媳婦,感慨地對着萌萌說:“你媽去省城裡函授,以後更有文化,等你去上學了,也要好好地讀書,多讀書吃不了虧,有了文化才能賺大錢。”
這個暑假過後,蘇婉就到省城裡去讀函授大專,專門學習英語和日語,按照馮老頭的話說,他們家要賺小日本的錢,還是要自家人懂日語纔可靠,就算是當老師,以後會英語的人,也比不會英語的人吃香,因此他十分支持大兒媳婦去讀函授。
蘇婉就這樣每天騎着自行車去省城裡上學,那學習的勁頭比家裡的小娃娃還要認真。
家裡總共就兩輛自行車,蘇婉騎走了一輛,就只剩下一輛自行車,馮老頭和馮益民都要用,馮老太有時候也要用到,大娃和二娃長高了,他倆也想騎自行車。
全家人因爲這自行車的事兒爭來爭去,太不方便了。
馮老頭再一次搶輸了他家老婆子,終於打定了主意:“再買幾輛,不就是自行車麼?咱們到省城裡去買,一人一輛,誰也不用搶,再給萌萌買一輛小的,她四歲半了,可以學一學騎車。”
馮老太也覺得沒車不方便,就拍板同意了:“行,咱們到省城裡去逛逛,順便把老大家的叫出來吃飯。”
老兩口做出了決定,那是一秒鐘都不想再等,兜裡揣上存摺,兩個大人帶着自家的三個小娃娃就走上了山路。
他們走到半路上,隔着大老遠就能聽見叮叮噹噹敲打石塊的聲響,站在山路上往下望,一羣工人正在龍骨廟裡修築寶塔,已經建好兩層了。
馮老頭還在人羣中發現了張石磊,張石磊也看見他們了,遙遙地對他們招手,馮家人就順勢拐進了龍骨廟。
“老石頭,你這功德塔建得挺快的嘛,半個月前還是地基,今天就已經兩層了。”
張老頭從後面的工地裡走過來,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語氣中還帶着一絲絲虔誠:“山神爺爺是真的靈啊,我原本預備了兩百萬修路,結果才用了一半,路就修好了,都是山神爺爺幫的忙,我就來還願了,幫山神爺爺建一座功德塔,也給我自個兒攢一攢功德。”
馮老頭想起了最近修路的種種神奇,也由衷地說:“是該捯飭捯飭,山神爺爺幫你省下了一百萬,等於你白賺了銀行一百萬,可不是誰都能從銀行裡把錢貸出來的,老石頭,這回你可賺翻了,這錢你打算怎麼用?”
張老頭笑得牙花子都露出來了,顯然是十分開心,還得意洋洋地說:“溫泉賓館已經在建了,也花不了那麼多錢,我家裡還有多少錢,老哥哥你是知道的,這一百萬放着不用,還要白給銀行利息,我原本正發愁呢,沒想到睿哥兒這個小傢伙,倒給我出了個主意,讓我拿着這一百萬,在省城裡再開一家賓館,你說他這個小娃娃是咋想到的,咋那麼有主意呢。”
張老頭的表情裡有說不出的自豪與驕傲,他雖然只有睿哥兒一個孫子,可架不住睿哥兒打小聰明伶俐,村裡誰也比不上,可不就讓張老頭得意壞了麼。
“睿哥兒確實聰明。”馮老太笑眯眯地誇獎說,睿哥兒也在工地上,他一看見萌萌來了,就跑過來帶她家萌萌去玩,馮老太就願意誇這樣的好孩子。
“睿哥兒才幾歲呢,就上三年級了,我家二娃比他還大一歲,也在讀三年級,還沒他認識的字多。”
“哈哈哈,”張老頭笑出了眼角的皺紋,謙虛地誇了回去:“男孩子剛上學就這樣,學得慢些,以後就快了,你家二娃也很機靈。”
馮老頭還在思考剛纔的事兒,就跟他打探起來:“老石頭,那你是決定要在省城裡開賓館了麼?”
“也沒這個打算,”張老頭擺了擺手,指着自己說:“我都一把年紀的人了,以後這溫泉賓館開起來,還得我去管着,哪來那麼多時間去省城?所以啊,我打算用這一百萬在省城裡建一棟樓,要是有人願意租,我就租給人家,每年收點兒租金,也省了我不少事兒,夠還銀行的利息就行。”
馮老頭禁不住豎起大拇指,非常讚賞地說:“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那你可得好好選個地方,這幾年個體戶越來越多,上次我開工廠去跑手續,發現省城裡新開了不少公司,都叫啥民營企業,那麼多公司呢,他們肯定要有個辦公的地方,你家的大樓剛好就可以租給他們,光收租金就能來錢,多好的事兒呀。”
“我就是這麼想的,不求多賺錢,就求個穩當,我家裡就睿哥兒一個獨苗苗,以後這些東西都要留給他,他這次好不容易想出個主意,我也就依着他了,地點我都看好了,我跟你講……”
大人們忙着聊天,睿哥兒已經帶着三個小娃娃走進了龍骨廟。
如今這龍骨廟,經過村民們的一再擴建,早已不是曾經的模樣,比以前闊氣多了,橫向就有五間大石頭房子,縱向也有兩進深,那塊巨大的白色龍骨,就供奉在最裡面的大殿中間,外面還罩上了一個玻璃箱子。等張老頭的功德塔建好了,村裡的人就準備把這塊龍骨挪到塔裡供奉起來,還打算給山神爺爺塑造一尊金身像,那時候才加一個氣派呢。
不過現在看上去,也已經很氣派了,萌萌跟着哥哥們走進了大殿,仰起小腦袋注視着玻璃罩裡的龍骨,那小模樣特別認真。
“萌萌,萌萌……”這是龍骨裡的人在喊她。
這聲音非常非常親切,就好像媽媽的呼喚,不,比媽媽還要親切,萌萌發現了,這聲音就是在她腦子裡面響起來的。
她蹬蹬蹬地跑過去,踮起腳尖想要摸一摸那塊龍骨,可惜她這個小矮個子,咋樣都夠不着。
“妹妹你想幹啥?”睿哥兒走過來關心地問。
“我要摸摸龍。”萌萌沒有回頭,還在一個勁兒往上夠。
“你要摸龍骨啊,這個簡單,哥抱你起來。”
睿哥兒彎着腰把萌萌抱起來,萌萌這個小胖墩還是挺沉的,睿哥兒卻顯得很輕鬆的樣子,他深吸了一口氣,全是妹妹身上的氣息,香香的。
“夠到了嗎?”他的視線被萌萌的後背擋住了。
“舉高一點兒,就要摸到了。”萌萌伸長了小手兒,再往前面就是那塊龍骨了。
“你倆在幹啥?萌萌啊,小心摔下來。”馮老太就在這個時候跨進了大殿,走進去牽走了萌萌,“別玩了,奶奶帶你去省城。”
萌萌一邊往前面邁步,還一邊回過頭去依依不捨地瞅着龍骨,那塊龍骨的邊緣似乎閃着微光,又似乎沒有,壓根就沒有人注意到它的變化。
老馮家的人繼續趕路,他們來到公社裡搭上公交車準備進城。
因爲靠近桃源村,這公社裡的人也買到了最新款式的時髦衣服,以前最流行綠色的軍裝,現在也已經過時了,他們穿上了花花綠綠的南方衣裳,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牛仔褲、花襯衣和連衣裙。
偶爾還有幾個新潮的女人,染着五顏六色的雞窩頭,騎着自行車飛快地從車窗外掠過去,只給車裡的乘客留下一個時髦的背影。
馮老太當然也是很時髦的,她頭上頂着黃銅色的雞窩頭,身上穿着花色的連衣裙,腰間斜跨着黑色的皮包,腳下還蹬着一雙牛筋底豬皮涼鞋,比窗外的人還要時髦好幾倍。
馮老頭也很時髦,綠色的破羅衫,灰色的闊腿短褲,腰上繫着鱷魚皮皮帶,手上還戴着勞力士金錶,妥妥的大老闆派頭。
萌萌穿着一條淺黃色繡花兒的小裙子,裙襬上還有漂亮的花邊,她一頭烏黑柔順的秀髮,梳成了兩條高高的馬尾,身上還戴着珍珠項鍊和手鍊,彆着一個跟馮老太同款的黑色小皮包。
大娃和二娃穿着他們最喜歡的小短褲和花襯衣,還戴着蛤-蟆鏡,簡直不要太時髦。
這樣的一家子,剛走上公交車,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們很快就認出來了,這是桃源村的馮勝利大老闆,跟日本人做生意的大牛人。
馮家人剛坐好,不一會兒就有乘客走過來搭訕,馮老頭表面上應承着,心裡面早有些不耐煩了,跟這幫人說話,搞得他跟家裡人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省城,馮老太還想繼續換公交車,馮老頭死活不願意再坐了,就怕又遇見熟人。
他站在路邊,忽然瞥見不遠處的一輛黃色面的,趕緊招手攔了下來,對家裡人說:“咱們坐出租車去。”
這種出租車也是省城裡的新鮮事物,把原來的麪包車染成亮黃色,就變成了面的,看上去胖乎乎圓嘟嘟的,有說不出來的稀奇,馮家人坐上去以後,忍不住這裡看看,那裡摸摸。
馮老太捏了捏柔軟的座位,嘴裡就誇開了:“這面的真不錯,坐在這裡頭曬不着太陽,也淋不着雨,怪不得要收那麼貴的價錢。”
坐公交車只需要一人一毛錢,小孩兒還不要錢,但是這出租車的價錢卻是公交車的十倍,要是跑遠的地方還不止呢。
馮老太節儉慣了,難免就有些心疼,可她坐上來以後,卻發現這車子裡格外地舒服,就覺得這錢花得值。
馮老頭從副駕駛回過頭來,“那當然了,一輛公交車那麼多人坐,面的才能坐幾個人吶,收費貴一點兒就貴一點兒,最起碼清靜。”
他指了指外面的路口,“你們看這路上的車,這兩年車也多起來了,以後坐面的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可不是嘛,以前咱們騎自行車,就夠讓人羨慕了,現在自行車滿大街都是,只有開小汽車的人,才叫人羨慕。”
馮老太豔羨地望着窗外的小汽車,忽然叫了起來:“咦,你們快看,那邊還有個啥車,哎呀,那車斗裡還坐着個小娃娃呢。”
“我看看,我看看。”三個小娃娃好奇地扒在車窗上往外瞧,就看見一輛藍白相間的三輪車,全身都用鐵皮包裹起來,那輪子比自行車大多了,右邊還有一個車斗,裡頭坐着個小男娃,這會兒正舔着冰棒吹着風,美滋滋地看着風景呢。
“哇,這是啥自行車呀?咋還能坐人呢?”幾個小娃娃一個比一個羨慕。
面的司機往窗外瞟了一眼,笑着說:“那是垮子,垮鬥摩托車,一輛最少能坐三個人,你要開車技術好,再多坐幾個人也沒問題,我就親眼看見過一輛垮子載着七個人,全都坐得穩穩當當。”
馮老太眯着眼睛仔細地瞧了瞧,點點頭說:“這車好,比自行車快多了,還不用自個兒費力氣去踩,你看那個車斗,坐咱們萌萌正好。”
司機非常健談,哈哈地笑着說:“肯定好哇,吃汽油的車子能不快麼?坐個小娃娃算啥,兩百斤的大胖子都能坐得進去,省城這邊的公安局全都開上了垮子,現在已經沒有公安騎自行車了。”
馮老頭有些心動,向司機打聽:“師傅,這車只有公安才能買啊?”
“哪兒能啊,你看外面那個人不就買了麼?有錢就能買,一輛垮子萬把塊錢吧,當然了,你得有點兒關係才行,嘿嘿嘿。”
“嘿嘿嘿,師傅,我看你對垮子挺了解的哈,你能開上面的,肯定也是很有本事的人,能不能跟我們說說,這垮子裡頭有啥門道?”
司機有點兒意外地轉過來看他,“怎麼,你也想買?”
馮老頭直接說出了自己的目的:“嗯,有這個想法,我剛纔不是跟你說了地點麼,我們這是去買自行車,要是能夠買到垮子,那還要自行車幹啥呀?”
司機的眼珠子靈活地轉悠起來,他打量着馮老頭手上的金錶,就相信了這家人有實力,轉回去看着路面說:“你要是真的想買,我這兒倒有個門路,我姐夫在公安局裡當官兒,我這面的的條子就是他幫忙跑下來的,他就是管這個的,應該還有幾張垮子的條兒。”
司機說一半留一半,說完話就不再開口了,只用眼角的餘光瞄着馮老頭。
馮老頭是啥人吶,他這兩年走南闖北,不知道見過多少人,早看出了他的意圖,就很客氣地笑着說:“師傅,我剛纔一看你,就知道你是個大好人,熱心腸。原來你還有這麼厲害的姐夫呀,那能不能請你幫幫忙,我也想買上那麼一兩輛垮子,你放心,咱們按照規矩來辦,你姐夫也不能隨便給人批條子,該給局裡多少補償就是多少,我絕對不說第二句話。”
司機沉默了好一陣,終於咬咬牙下定了決心:“成,那我就帶你們去找我姐夫。”
這輛面的掉了個頭,換了個方向,不去買自行車了,買垮子去咯。
當天傍晚接近黃昏,太陽都快要下山了,一輛小卡車才慢悠悠地開進村子裡,車斗中坐着馮家老兩口、蘇婉和大娃二娃。
馮益民早就擔憂地等在了山路口,看見他們才終於鬆了口氣,趕緊跑過去說:“爸,媽,你們終於回來了,萌萌呢?”
“我在這兒,爸爸。”萌萌的小腦袋從垮鬥裡露出來,她的頭上還戴着一個怪模怪樣的綠色頭盔,像西瓜皮似的。
“這,這是啥車?”馮益民這才注意到車斗裡竟然還有三輛車,他媳婦兒的自行車,另外那兩輛他壓根不認識。
馮老太攀着車斗的邊緣嚷嚷:“先讓我下來,顛得我這屁股都麻了,你上去幫你爸和司機把車子擡下來,這可是省城裡最最時髦的垮鬥摩托車。”
馮益民驚訝地說:“媽,你們不是去買自行車麼?”
馮老太推開他跳下來,擺出一副得意的樣子:“死腦筋,有摩托車可以開,誰還騎自行車呀?我和你爸一人一輛摩托車,家裡的自行車就留給你好了。”
看着她家大兒子在搬車子,馮老太還不忘叮囑說:“小心點兒,那邊上還有汽油桶,別給我整漏了,趕明兒我要好好地練練,載上咱們家萌萌出去玩。”
這番動靜驚動了村裡的人,老馮家又有新玩意兒了,這次是垮鬥摩托車,全村的人都跑出來瞧稀奇。
村民們圍着車子轉了好幾圈,嘴裡就嘖嘖地誇開了:“哎喲媽呀,吃汽油的摩托車,嬸兒,你這是駁-殼-槍換大-炮啊,還一買就是倆,你和叔太有能耐了。”
馮老太捂住嘴笑得非常謙虛:“哪兒呀,我和你叔年紀大了,騎不動自行車,才換上這摩托車騎一騎,老人家就是這樣。”
村裡的人瞅着她紅潤的臉頰,烏黑的頭髮,哪裡像個老人,他們說啥也不信,這車子絕對便宜不了。
村民們豔羨地打量這兩輛垮子,一輛綠色的,一輛藍白相間的,通身都包裹着鐵皮,在晚霞中反射出橘紅色的閃光,有好奇的村民想上去推一推它,發現他壓根推不動,這完全就是一輛鋼鐵怪獸。
村裡的人別提有多羨慕了,他們很多人家裡連自行車都還沒有呢,老馮家就已經開上了垮鬥摩托車,這人比人得氣死人。
望着這氣派的垮子,那些還沒有自行車的,就想着趕緊去買一輛自行車,有了自行車的人家,已經開始琢磨着要換摩托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