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章蘭婷跟着婆子走出柴房,明媚的陽光很是刺目,她擡手遮擋,好一陣子才適應。
婆子帶她進到一所院落,走到東面花樹下。
章蘭婷看到了姜洛揚。
這兒是姜洛揚出嫁前住的院落。此刻她已換了家常的衫裙,在花樹下的躺椅上喝茶。
婆子先一步稟道:“最初鬧騰過一陣子,近來很是安生。外面的事,奴婢幾個並沒瞞她,發生什麼都如實相告。”
姜洛揚頷首,瞥一眼神色木然的章蘭婷,啜了口茶。
章蘭婷抿了抿脣,“將我關到這裡,是不是你的主意?”太久不說話了,她的語聲黯啞,語速很慢。
“沒錯。”姜洛揚微笑,“事實證明,我這樣做是對的。”
“那又如何?”章蘭婷笑容惡毒,“憑宋雅柔那張嘴,憑我告訴她的那些事,足夠你被半數京城人指指點點、議論不休。”
姜洛揚摩挲着茶盅上的翠竹圖案,“這些不難想見,便是沒有你們,也有別人。憑誰議論,我都不在意,只是不想再受到你干擾。”她凝視着章蘭婷,“我只是不明白,你爲何如此?明明和離之後可以守着你娘,平寧度日。”
“我爲何如此?”章蘭婷目光恍惚起來,“我中意的人,一生也無法得到,他甚至對我棄若敝屣。我嫁的是宋志江那樣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有膽量重頭開始?不過一兩年光景,你和沈雲蕎讓我的生涯天翻地覆。我娘有她的看法,認定一切是我們咎由自取,甚至認爲你已夠寬容大度。”她輕哼一聲,“你寬容大度的話,爲何在最初不讓俞仲堯把章遠東發落到外地爲官?爲何要將他逼入絕境?他要是不陷入絕境,我們至於淪落到這地步?他至於不顧我的死活?”
姜洛揚聽了,並無意外。章蘭婷是這樣的,誰都欠她,誰做到什麼地步都不夠。又想了想,隱約記得章蘭婷鍾情的似乎是哪家的世子。
“章遠東一定是死了吧?”章蘭婷定定地看着姜洛揚,“與宋志江和離之前,我就總是夢到他。很奇怪,夢裡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他寵愛我,對你不聞不問,滿臉嫌棄。前幾日開始,夢境就不同了,醒來總是很難受,我知道,他一定是死了。你們怎麼肯讓他活着。”
姜洛揚險些發笑。口口聲聲希望看到章遠東下場悽慘的是章蘭婷,現在咬定別人不肯放過章遠東的也是她。
“我總算是想明白了。他對你,多多少少是有些過意不去的,就因爲你一再施壓,他才讓我自食其果,明知我經常被拳打腳踢還要我回去。”章蘭婷語聲有些飄忽不定了,“那麼多年,他那麼疼愛我,要不是被逼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怎麼肯那樣對待我?”
這算是良心發現了?還是走火入魔了?姜洛揚簡直要佩服章蘭婷了,想法一時一變,總是責怪怨恨別人,不是誰都可以做到。
章蘭婷收斂了情緒,審視着姜洛揚,“看看,你現在與以往,簡直是判若兩人。老天爺真是不開眼,你這個不孝的東西,好歹被章府養育了十幾年,到如今一家人死的死,出家的出家,爲奴的爲奴,都是因你而起。誰敢說你不是章家的喪門星?”
“這番話,恰好也是我要對你說的。可是好像沒必要,你已聽不進人話。”姜洛揚知道,這個人已經沒救了,問章蘭婷,“你到如今還有何心願?若是合情理,我可以成全。”
姜洛揚指的是大夫人。大夫人那個人半生的對錯,她不予評價,但是爲章蘭婷做過的一些事,真正是一番慈母心。人固然說不上是好人,但真應了那句虎毒不食子。
“你成全我?要我求你?”章蘭婷切齒道,“你做夢!”
姜洛揚失笑,吩咐婆子,“去知會夫人,安排人手,將她處置了吧。”
婆子稱是而去。
章蘭婷竟是不以爲意,“看你現在多厲害啊,三言兩語便能將人處死。誰能想到,當初那個木訥的章洛揚,會變成今日這模樣。”
“是啊,我也沒想到。”姜洛揚也不惱,“正如你當初固然可恨,變成今日這般失了人性的模樣,亦是我不曾想到的。”
“死就死,沒什麼大不了,解脫了。”章蘭婷諷刺地笑道,“你就不同了,你餘生都要小心翼翼地活着,要盼着你娘長命百歲,要祈求你夫君一直身體康健權傾天下,要禱告與你親近的人都要安生度日。哪一個出了岔子,都是你這斷掌克的!”
“這種話我已聽說過。”
章蘭婷繼續道:“你和你娘多年未見,真就能如尋常母女一般親近無嫌隙?你就不曾擔心過,有了兒女之後,他們也是斷掌又該如何?你夫君把你寵上了天,你就沒有於心不安受之有愧的時候?”
姜洛揚輕輕一笑,“真是沒看出來,你替我想的這樣周全。你娘那邊,我就不命人給她報信了,省得她每日爲你超度——死之前只顧着恩怨不顧及她的女兒,實在不值得她費心。”
章蘭婷面色變了,沉默下去。
姜洛揚擺一擺手,喚人把章蘭婷帶走。忽然間生出說不出的疲憊,她闔了眼瞼,閉目假寐。
過了些時候,連翹輕手輕腳地走過來,給她搭上一條毯子。
她抿脣笑了笑,任由睡意襲來,沉沉睡去。
日頭西斜時,連翹擔心她着涼,輕聲喚她醒來。
姜洛揚不情願地睜開眼睛,笑,“時候不早了。”
“是。”連翹服侍着她去室內重新洗漱着裝,“夫人來看過您幾次。”
“等會兒去陪她說說話。”
回俞府的路上,姜洛揚坐在打頭的馬車,連翹和珊瑚坐在後面一輛馬車上。
珊瑚見連翹神思恍惚,問道:“怎麼了?是不是因爲章蘭婷的事?”當時她們都在院中,全程目睹。
“不。”連翹苦笑,“我只是在琢磨章蘭婷說過一句話,居然覺得不無道理。”
“怎麼說?”
“咱們夫人和姜夫人,細想起來,其實有些不對勁。”
珊瑚睜大了眼睛,“怎麼不對勁了?什麼事都是一樣,母女兩個爲對方着想,從來不曾爲什麼事起過爭執。這可是真正的母慈女孝。”
“但是母女之間是這樣的麼?甚至於親人之間是這樣的麼?”連翹悵然嘆息,“不說你我,只說三爺和大小姐,兄妹兩個是大事上爲對方着想,而在小事上,大小姐揶揄三爺、央求着三爺答應她什麼事的情形不少見吧?親人之間,怎麼可能毫無所求呢?表象太過圓滿,反倒反常。”
“……這麼一說,好像有點兒道理。夫人和姜夫人大抵是團聚的時間還短吧?”
“但願如此。我只是怕夫人有些心結並沒真正打開。”連翹目光有些黯然,“夫人何嘗沒將章蘭婷那些話聽到心裡去?”
“嗯,夫人今日是有些反常。”珊瑚寬慰道,“你也別跟着犯愁了,母女兩個遲早會和尋常的母女一樣。”
回到俞府,姜洛揚下了馬車,見俞仲堯等在垂花門的石階上,忙笑盈盈緊走幾步,與他並肩返回正房。
俞仲堯問道:“去做什麼了?”
姜洛揚如實道:“去見了見章蘭婷,她已無藥可救,便請孃親將她處置了。”
“何必親自走一趟呢?”
“她有些話,我應該聽一聽。”姜洛揚笑道,“每日只與待我和善的人來往,聽的都是順心的話,長此以往,不免放鬆下來,完全忽略一些事。我也總要提防着自己變得面目可憎纔是。”
俞仲堯失笑,“你纔沒那個本事。”
姜洛揚輕笑出聲,“我也但願自己永遠沒那個本事。”
晚間,俞仲堯去了書房院,喚南煙來說說話。與皇家的親事定下來之後,他一直是甩手不管,到了今日,該說道幾句了。
俞南煙走進門來,“哥,有什麼吩咐?我現在很忙的,你可別再派差事給我了。”
俞仲堯斜睨她一眼,“嗯,我們南煙是天下頭號大忙人,我怎麼好意思再給你派差事。”隨後一笑,“宮裡那個,卻是天下頭號閒人。”
俞南煙聽得他提起皇帝,有點兒不自在了,落座後端了茶盞,斂目細看,彷彿沒見過似的。
俞仲堯也由着她,只是提醒道:“估摸着你明年就要嫁過去了。往後怕是少不得勞心勞力的時候,這也是我想讓你方方面面都有涉獵的緣故,藝不壓身。這些你都細想過吧?要是覺得太過疲憊,反悔也未嘗不可。”
“可是,”俞南煙怯生生地擡眼看他,“什麼事不是都有你麼?我嫁人之後你就不管我了?那可不行啊,我之所以這麼心安,就是因爲我的哥哥是俞仲堯,天塌下來有他頂着呢。難道不是這樣的?”
俞仲堯:“……”
“往後幾十年,宮裡宮外兩份日子,都要你做主。”俞南煙說着說着,眉飛色舞起來,“我呢,只管孝順太后,在宮裡弄個只屬於自己的藥膳局,專門調教些人,幫你們調理好身體。”
“……”幾句話,就把他餘生安排好了。
“不高興也沒用,你可不能不管我。”
俞仲堯按了按眉心,“行了,我知道了。你回房吧。”
“這就是說定了啊。”俞南煙放下茶盞,站起身來,手伸到他面前,忽閃着大眼睛,“拉勾啊?”
俞仲堯沒好氣,將她的手打開,“滾回房去。”
俞南煙咯咯地笑起來,“好啊,我這就滾啦。”語畢踩着輕快的步子出門了。
俞仲堯看着她的背影,無奈地笑了。南煙這算不算是近墨者黑?現在活脫脫一個小無賴小懶蟲。
第二日,皇帝見到他,苦着臉坐到他近前,“太傅,你看看我是胖了還是瘦了?”
俞仲堯擡眼細看了一會兒,低頭時道:“胖了。”
“……”皇帝一肚子的話就被這兩個字打回去了。
過了好一陣子,俞仲堯道:“南煙還要時不時地進宮給太后請安。”
皇帝這才笑起來,“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想看看她,哪怕遠遠地瞧一眼呢。”
這件事上,俞仲堯理解皇帝,甚至有點兒同情。兩情相悅的人,都可以時不時地找機會去見見意中人,只有皇帝倒黴,看上了他的妹妹,絕不適合溜到俞府去私會南煙。
隨後,他說起正事:“蕭衍辦事最是得力,往後我每十日休沐一次,可以吧?”他也該過過尋常官員的日子了。
“當然可以,只要你安排好人,不耽誤朝政就行。”皇帝道,“你可別指望我啊,我是不會管的。”
“……”
皇帝笑嘻嘻地給俞仲堯倒了杯熱茶,“天涼了,太傅多喝點兒水。”
俞仲堯笑了笑,服氣了。
到了休沐那日,俞仲堯命人備好駿馬,商量姜洛揚:“今日出去散散心?”
姜洛揚驚喜地笑,“這次要去哪兒?”
“去看看京城的紅葉——眼看着秋日就要盡了。”他笑着颳了刮她的鼻尖,“騎馬去,如何?”紅葉在風溪就看過了,他只是想帶她出去散散心。
“好啊。”姜洛揚連忙去找出自己以前穿過的男子衣物,打扮起來,隨他策馬離開府邸。
白管事帶着一些護衛,遠遠隨行。
到了山下,兩人將駿馬寄放在一個小飯館,步行上山。
一面走,姜洛揚一面收集了一些顏色鮮豔形狀出奇的紅葉。
這裡是京城人到了季節便會結伴遊玩的地方,山間錯落着幾個茶寮、食肆。
兩個人腳力比尋常人要好,順順利利地到了山頂。往下看去,只見滿山紅葉,景緻分外怡人。
白管事上前來,遞給俞仲堯幾封信件,“今日纔到京城的。”
俞仲堯接過。
“等會兒屬下再送飯菜過來。”白管事說完,轉身走遠。
俞仲堯展開一封信,看了兩眼就將信紙、封皮遞給姜洛揚。
姜洛揚以爲他懶得親手放回,便折起信紙,看了看信封,見右下角有個蘭花圖案,下面綴着一個隸書字形的“賀”。
“賀園的來信麼?”她不經意地問道。
“嗯,賀汮的信件。”俞仲堯斂目看着手裡一封長信,“你可以看看。”
“哦。”得到允許了,她便看了看內容。
只得寥寥數語:章文照已安置好,有專人管教。賀家昭雪之事,妾身與兄長需得進京一趟,冬日將至。屆時但望見一見俞夫人,俞太傅可賞一杯薄酒,設一局棋。
信紙上隱隱有蘭花香,字是清逸的梅花小楷。
賞心悅目。
姜洛揚琢磨這封信的時候,俞仲堯已經一目十行地把餘下的信件看完。
她這才把信件收起來,遞迴給他,“打算怎麼回覆?”
俞仲堯想了想,“多謝。見時自當讓君如願。”
姜洛揚失笑,“我還以爲你會說‘多謝、準了’。”
俞仲堯哈哈地笑,“由此可見,我是多煞風景的人。”又輕輕地給了她一記鑿慄,“揶揄我?”
“本來你就是那樣啊。”姜洛揚笑道,“到時可一定要我見見賀汮。”
俞仲堯打趣道:“不讓你見,你少不得以爲我心裡有鬼吧?”
“嗯,我真會的。”姜洛揚說起近來的一些見聞,“有些大宅門裡的大奶奶,到了俞府,只是滿心巴望着見見俞少傅呢。對你一輩子念念不忘的人可不少。哦對了,我可不是冒犯賀汮啊。她不同的。”
“誰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俞仲堯笑道,“你對我一世長情就好。”
姜洛揚坦誠地道:“這是你最不需要擔心的。”
俞仲堯攜了她的手,“去別處看看。”邊走邊問她,“出來一趟,心情開闊些沒有?”
“自然。”她深深呼吸着山間潔淨清冽的空氣,“高牆內外的風景便是相同,心境也不同。”
“喜歡就好。等到冬日,我們去城外賞梅。”
她用力點頭,“好啊,賞梅時可要帶上南煙。”
南煙不會騎馬,今日就說他是故意氣她。他笑,“快嫁人了,出來轉悠什麼?”
姜洛揚拿他沒法子,“那也不能一直讓她悶在家裡。”
“行,你們都有理。下次爲了她清除閒雜人等,讓她撒着歡兒亂跑,這總成了吧?”
姜洛揚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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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兩個原路返回,進到城門時,斜陽晚照。
秋日總是讓人心生傷感,這傷感在黃昏時更濃。
俞仲堯解下玄色斗篷,丟給姜洛揚,“穿上。”
她笑着點頭。出來的匆忙,衣物的確是沒準備齊全。
到了城裡的長街上,迎面來了幾個不速之客。
爲首的男子一表人才,逸出的笑容猶如春日和煦的暖陽。
就是這個看起來和善的人,攔下了夫妻兩個的去路。
“俞太傅。”那人拱手行禮。
俞仲堯頷首,握着鞭子的手輕輕搖了搖,“讓路。”
姜洛揚帶馬後退幾步。白管事到了她近前,微聲道:“鎮國將軍世子。”
“哦。”是洪兆南。
洪兆南並沒讓路的意思,語氣溫和,話卻很是難聽,“俞太傅這是去了哪裡?一早就聽說你策馬去了城外。你倒真是第一有膽色的人,當真不怕半路駿馬發狂、山石忽然坍塌要了你的命?斷掌的說法可不是空穴來風啊,你俞太傅若是被剋死,誰幫皇上打理這萬里江山?”
俞仲堯挑眉,周身忽然罩上一層寒意,叫人心驚,“此話怎講?”
“我說的是你娶了斷掌女子爲妻的事。”洪兆南直言不諱,“別人不敢當着你的面兒多說什麼,我這在沙場馳騁幾年的人卻是不怕……”
他的話沒能說完。
俞仲堯手裡的長鞭忽然揮出,似是變成了毒蛇一般,纏繞住洪兆南的頸部。
回手一帶,洪兆南身形飛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旋即,俞仲堯雙腿一夾馬腹,駿馬撒蹄奔出去。
就這樣,洪兆南被拖行出很遠。
洪兆南的隨從見狀,立時要取馬鞍橋上的兇器爲主人解圍。
白管事等人卻先發制人,行動迅捷,將幾個人紛紛拿下。
姜洛揚只凝眸看着俞仲堯和洪兆南。
洪兆南出於求生的本能,緊緊地抓住了纏在頸部的鞭子,想要解開,但是身體在路上的摩擦使得他周身作痛,手便少了幾分力道。而且那鞭子大抵是形成了一個活釦,一時間想要解開,並不容易。
俞仲堯策馬走出去一段,忽又撥轉馬頭返回來。
眼看着洪兆南已經體力不支放棄掙扎了,俞仲堯這才帶住馬繮繩,停了下來。
洪兆南利用僅剩的一點兒力氣,解開了纏在頸間的鞭子,之後伏在地上,劇烈地咳嗽喘息着。
俞仲堯瞥了一眼洪兆南的幾個隨從,“主人魯莽行事,下人不知規勸阻攔,殺。”
姜洛揚並沒想到,此地便是幾個人喪命的所在——白管事即刻叫人動手。
她只來得及錯轉視線,沒看他們如何將人處死。
俞仲堯又看向洪兆南。
洪兆南竭力掙扎着站起來,雙眼血紅地看向俞仲堯。
“沒有任何人能在我面前非議我夫人。”俞仲堯語聲冷漠堅硬似玄冰,“今日不殺你,是你死期未到。”語畢,手裡長鞭再次揮出,重重地抽在洪兆南頭部。
洪兆南應聲倒地。暈過去了。
俞仲堯回眸看向姜洛揚,情緒已然恢復平靜,溫柔一笑,“回家。”
姜洛揚已經有點兒懵了,木然地點頭,策馬隨他回府。
早就見識過他的霸道狠絕,但是到這地步的情形,她還是第一次遇到。
這男子若是到暴怒的地步,惹到他的人不知要以怎樣的結局收場。
她懵懵懂懂地跟着他策馬一直到了二門外,跳下馬來。
俞仲堯握住了她的手,“夫人,該醒醒了。”
姜洛揚眨了眨眼睛,這才抿脣微笑。
翌日一大早,洪城帶着面上、頸部各有一道淤痕的洪兆南進到宮裡,到了金殿一旁的班房。
官員們見到這情形,自然少不得詢問一番。
父子兩個氣急敗壞地說了原委。
之後,高進帶着幾名錦衣衛到了,“鎮國將軍肝火旺盛,世子也帶着傷,皇上有旨,要二位先去太醫院診脈開個方子。”語畢一揮手,讓手下把父子兩個拖走了。
皇帝耐着性子上完大早朝,退班後第一件事,就是找高進詢問,滿眼興奮地道:“傳言都屬實?洪兆南是被太傅親手發落的?”
高進笑着稱是。
“太傅可是有一年多沒發火了,之前還擔心他沒了脾氣,不會再與閒雜人等計較長短。這種當街發作的事,算起來可有兩年沒出過了。太好了,朕昨晚聽了幾句就高興得睡不着覺了。”皇帝眨着一雙分外明亮的眼睛問高進,“太傅怎麼沒把洪兆南打死呢?還要留着那個混賬?”
“……”高進心說您這可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小,強忍着纔沒哈哈大笑,解釋道,“有了這件事做引子,日後膽敢議論俞夫人的官員及內眷怕是沒幾個。”
“對對對,朕就說麼,太傅那個脾氣,留人活口定是另有打算。”皇帝喜笑顏開地拍拍高進肩頭,“朕這就去找太傅問問,能不能下旨小懲那父子兩個。”
沒多會兒,皇帝下旨:鎮國將軍世子洪兆南言行不當,罰俸三年,杖責二十,以儆效尤。鎮國將軍教子無方,同罪。
高進大半天都笑得不行。不需看都知道,這道聖旨一定是皇帝親筆寫的——每每有這種事,他是最積極的那一個。甚至於,皇帝還會忽閃着那雙大眼睛,無辜地問三爺:僅此而已?不能從重一點兒發落嗎?
他對此是喜聞樂見,洪太妃一聽卻急了,急匆匆地趕到太后宮裡,想要討個說法。
太后正在親自抄寫經文,讓洪太妃等了大半個時辰,才施施然到了正殿相見。
洪太妃行禮後急切地把事情講述一遍,末了道:“太后娘娘,您倒是說說,俞太傅他眼裡還有沒有王法?”
太后輕描淡寫地道:“你的侄子眼裡沒有尊卑,言行無狀,怎的反倒怪起別人來了?”
洪太妃被氣得滿臉通紅,“他俞仲堯娶個斷掌,本就是離經叛道之舉,太后與皇帝不加以阻止也罷了,還不準別人對此事有些看法麼?!”
“有看法行啊,別說出來。”太后一笑,“說出來的話,是生是死,不過是俞太傅一念之間的事。誰有膽量,只管繼續胡說八道。”
“你們!……”洪太妃被氣得簌簌發抖,半晌才又恭敬行禮,“太后娘年教誨的是,眼下我只有個不情之請,只希望太后娘娘眷顧,免去我哥哥、侄子的皮肉之苦。”
太后不假思索地道:“哀家不幹政。皇帝已然下旨,豈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洪太妃恨得暗自咬牙,心說誰知道下旨的是你的窩囊廢兒子還是跋扈殘酷的俞仲堯?!誰又能真正分得清楚這天下到底是姓孟還是姓俞?但是這種話太后已經聽了很多年,高興的時候不理會,不高興的時候直接下懿旨將人打發掉。她不能冒險跟着兄長侄子一併獲罪。
打發走洪太妃,太后命內侍去俞府傳話,她有些想念俞府的兩個女孩子了。或許這就是人們常掛在嘴邊的那個緣字,她是把南煙當成自己的女兒一般照看了幾年之久,眼下俞仲堯的夫人的性情,亦讓她喜愛。那孩子是內秀的人,對書畫頗有見地,只是要相熟之後纔會說說自己的心得,初見的時候,便只讓人以爲只是婉約端莊又乖順。
今日相見之後,太后先找了藉口,讓俞南煙去御書房見見皇帝,隨後就問起姜洛揚手上的舊傷來,“太醫是怎麼說的?這些日子他定期前去給你施針,可有療效?”
“還需要一段時日吧。”姜洛揚解釋道,“年頭不少的傷了,要恢復知覺定然很難,眼下只是試試。能痊癒最好,不能夠也是情理之中。臣妾已經習慣了,太后娘娘可別記掛在心。”
“唉,哀家就是想,這樣一個標緻的人,十全十美才好。”太后笑道,“你看得開就好,如你所說,痊癒了最後,不能痊癒的話,也別失落。”
這邊兩人說着話,那邊的俞南煙已經到了御書房。
皇帝這會兒在作畫,聽得熟悉的腳步聲,彎脣淺笑,遣了服侍的人,喚俞南煙:“快過來看看我畫的如何。”
“在畫什麼?”俞南煙款步上前去,看到畫面,不由微愣。
皇帝在畫的,正是她的肖像,並且惟妙惟肖。眼下只剩了將衣飾上色。
“這……這是畫的什麼時候的我啊?”她輕聲問道。
“就是我說要娶你那一日的你。”皇帝笑着,有些不情願地停下畫筆,“明日再繼續上色,你先看看,有沒有畫得不像的地方。”
“嗯。”俞南煙將畫紙移到自己近前,仔細端詳着,片刻後逸出笑容,“我有這麼好看麼?要說不像,一定是畫得太好,而我只是中人之姿。”
“胡說!”皇帝不高興了,“你是最好看的女孩子。”
“你才胡說呢。”俞南煙笑起來,“嫂嫂纔是最好看的。”
“呃……那你也是與她一般好看。”皇帝不敢說你是第一她是第二的話。唉,誰叫他大舅兄是俞仲堯呢?不能亂攀比的。
“是入了你的眼罷了。”俞南煙滿臉喜悅地看着畫像,“畫完之後,能不能給我啊?”
“行啊。但是呢……”皇帝撓了撓額頭,“你能不能回送我一張畫像?”
“可以啊。”俞南煙很爽快地點頭,“你命人送到風溪的那張畫像,我送還給你。”
“……”
俞南煙見他不吭聲,側目看去,“怎麼啦?”
皇帝無奈地道:“你這算不算是欺負我?”
俞南煙笑起來,“要我親手畫你的話,怕是很難。”
“那也不能那麼敷衍我啊,哪怕你畫山水風景,也不能將我送給你的畫像又退回來。”
“是我欠考慮了。”俞南煙歉然道,“那我試試吧。”
“好!”
隨即,俞南煙問起了洪家父子的事,“我來的路上,聽說洪家父子二人在受刑呢。”
“該打。依我的意思,想要杖責六十八十的,可是太傅說不行,行刑的人都會下重手,超過五十就能將人打死,我只好不情不願地寫了杖責二十。”
俞南煙忍俊不禁,“我猜就是這樣。哥哥今日情緒還好麼?”
“好啊。沒事人似的。”皇帝笑道,“還問我呢,爲何高興得像是佔了大便宜似的。”頓了頓又問,“太傅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麼?”
“說過幾句話。”
皇帝瞪大了眼睛,“只找你說了幾句話而已?”他和南煙的婚事,在太傅眼裡是芝麻綠豆的小事麼?
“原本應該是有不少話要說的,專門叫人喚我到了書房,後來好像是跟我沒轍,就讓我滾回房裡去了。”俞南煙嘟了嘟嘴,笑,“換了誰,大抵都沒心情再說什麼。”
皇帝滿腹好奇,“你都說了些什麼?”
俞南煙抿了抿脣,“還能是什麼話,在你身邊久了,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偷懶。”
“好南煙,”皇帝沒忍住,握住了她的手,“跟我說說行不行?”
俞南煙的手掙扎了幾次,沒能掙脫,紅了臉,隨之放棄,將那晚與哥哥的對話複述一遍。
皇帝聽了,有點兒困惑,“這也沒什麼啊?太傅爲何不高興?”這種話,他都說了十來年了。
俞南煙啼笑皆非,“我們所思所想,都是要哥哥勞心勞力,換了誰能高興?誰家妹妹出嫁了,還要繼續大事小情的費神?”
皇帝想了想,“也是。那我們就爭氣些,宮裡的事不讓太傅費神,他只管朝政就行。”
“嗯!”俞南煙笑得眉目彎彎。
“但是,以後吧……太子還是要太傅代爲管教。”皇帝很有自知之明,“我們兩個都這麼偷懶,肯定教不好孩子的,太傅要是不管教,那太子肯定會變成二世祖的。”
“……”俞南煙紅了臉,面若朝霞。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他倒是想得長遠。可是細想的話,還真就是這麼回事。
皇帝垂眸看着眼前的女孩,粉面含羞,纖長的睫毛垂下,紅脣微嘟,說不出的可人。絲絲縷縷的幽香,隨着她的呼吸逸出,縈繞在他鼻端。
他再也剋制不住了,飛快地低下頭去,在她面頰親了一口。
“哎呀……”俞南煙低呼一聲,擡手捂住臉,無措地看着他。
皇帝則將她帶到懷裡,手勢笨拙地拍打着她的背,以此作爲安撫,“我喜歡你,這一輩子,只要你一個。南煙,你要相信我。”
俞南煙聽了這話,連最後的一點擔憂都沒了,“真的麼?”她輕聲問道。
“真的。”他語氣篤定,“我纔不要像父皇那樣三宮六院,弄得誰都不能舒心。喜歡誰,就該讓她清清靜靜高高興興的。太傅不就是如此麼?我雖然不見得能像他護着俞夫人那樣決絕行事,但是絕不會允許誰給你氣受的。”
“可是……”俞南煙比起他來,考慮的更多的,是現實的問題,“你得想想子嗣的問題啊。”
“那有什麼好考慮的。”皇帝滿不在乎地道,“我們要是能早日有了太子,最好不過。沒太子只有幾個公主的話,也沒事啊。誰又不稀罕那個皇位,禪位給太傅就好。那些事讓他去心煩就得了。”
“……”俞南煙實在沒忍住,在他懷裡笑起來,“你這可真是……”賴上誰就是賴一輩子。
“不管怎樣,我們在一起就好。”皇帝托起她的臉,又在她臉上親了一下,隨即忽然想到了一個很重要很要命的問題,緊張兮兮地問她,“你……這件事,你不會告訴太傅吧?”
俞南煙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剜了他一眼,“你要我怎麼跟哥哥說?說你親了我兩下?換了你,你好意思說嗎?”
“嗯,是啊。”皇帝立刻放鬆下來,隨即卻是捧住她的俏臉,將脣牢牢地按到了她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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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俞仲堯收到了廉王孟灩堂的一封信,問他能不能撥出一條大船給他,讓他在水上游覽四方。
俞仲堯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沒過幾日,孟灩堂第二封信至,說信件已收到,看在他不小氣的份兒上,告訴他一些事:洪家之所以回京之後這麼囂張,是因爲他扯了個謊,說自己微服出行,意在親自遊走各地,說服以往依附於廉王的封疆大吏集結兵力,蓄勢待發。
俞仲堯看了,很無奈,只回了四個字:早已聞訊。
孟灩堂一定是閒得跳腳了,不然不可能明知他已獲悉還寫這樣一封可有可無的信件。
之後,是俞南煙收到了來自風溪付玥的信件。準確來說,這絕不是她第一次收到付玥的信件,只是這一次付玥說的事,有必要知會哥哥一聲。
付玥在信裡說:簡西禾居然回到了風溪,並且走的不是後期皇帝命人開拓出來的平順之路,是走的曲折艱辛的那條路。
俞仲堯聽了,沉吟片刻,道:“我儘快吩咐下去,命手下將那條坦途毀掉。簡先生要清淨,我就給他一世清淨。你回信時告訴付玥,何時簡先生想要離開風溪,可讓他親自寫信給我,我命人去接應。”
俞南煙點頭應下,“明白。”又咕噥,“難得你對人還有這麼周到的時候。”
又一次讓俞仲堯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當日回房後,俞仲堯將這件事跟姜洛揚提了提。
姜洛揚雖然意外,卻也覺得在情理之中,“只要他過得順心就行了。”
閒來她並沒什麼事做,專心給俞南煙籌備大婚時的種種事宜。因爲是嫁入皇家,明確地說起來,是她瞭解種種禮數的時候居多,爲此專門請了兩個嬤嬤進府來指點俞南煙。
俞仲堯將部分產業交給她打理,是循序漸進,由此也並不覺着吃力。
因着他上次發落洪家父子的事情,明面上議論她斷掌之事的人越來越少,偶爾刻意打聽,都聽不到什麼閒話。
能構成困擾的事情越來越少,她心頭的希冀也就越來越強烈:盼着南煙順遂入宮大婚,盼着自己早日有喜,爲他和自己添個孩子。
自身的經歷,並沒能讓她牴觸生兒育女,反倒格外盼望自己爲人母。
太好奇,太想親身體會母親對於孩子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感情。
沒錯,章蘭婷在這塵世真正消失之前的一些話,還是說到了她心底。
她與母親的狀態不大對,她比誰都清楚,只是沒人明確點出罷了。
至親之間是怎樣的,在嫁過來之後,在每日看着俞仲堯兄妹兩個的相處之後,再清楚不過。
也就明白,她與母親之間少了點兒東西。
做母親的,對女兒百依百順;做女兒的,對母親沒有任何要求——除了再次別理,什麼要求什麼指望都沒有。
母親是出於虧欠,她則是出於懼怕。懼怕分別。
到眼下,她只有母親一個親人了。
但是認真說起來,到底有沒有對母親當初的決然別理理解、釋懷?
她想她可能沒有。真的釋懷的話,不會是一個對母親毫無要求的狀態。
或者也是想知道,母親當初離開自己,到底經受了怎樣的痛苦掙扎,才選擇決然放棄。
那個殘酷狠辣的名聲在外的夫君讓她知道,親情是這塵世最難割捨的感情。
可她的切身經歷卻告訴她,忍一忍,便能放棄。
她想自己找到答案,並且釋懷。
原諒曾苛刻自己的人,也原諒曾放棄自己的人,更原諒一度活得太黯然失色的自己。
章蘭婷的話便是再惡毒,她也知道哪些該聽,哪些不該聽。
旁觀者清,越是恨自己的人,興許越是瞭解自己的欠缺在何處。
若不是章蘭婷變成了這個樣子,若不是到這地步都全然萬卻顧及大夫人,她不見得會下決心除掉這個人。
活着,就需要鏡子,不是讓自己變得更好看更悅目更不真實的鏡子,需要的是映照自己不足、欠缺的那種鏡子。
只是可惜,章蘭婷再活下去,只能是陷入更加瘋魔的情形,只有在真正失去誰的時候,才能反思別人曾經對她好。
這樣的人,已不配爲人。
沒了反面的鏡子,沒事,記得時常反思、不忘初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