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昌伯滿心怒火,想要瞬間恢復成在俞仲堯面前的謙卑姿態,需要點兒時間,便只是躬身低頭。
“斷掌?借屍還魂?”俞仲堯審視着順昌伯,“讓我稱奇的人與事越來越少,你算一個。”
順昌伯不敢與俞仲堯對視,卻是覺得脊背發涼,勉強堆出笑,要解釋。
俞仲堯輕輕晃了晃食指,“閉嘴。聽你說話,胃不舒坦。”
順昌伯一張臉漲得通紅。一旁的章文照大氣也不敢出了。
俞仲堯招手喚阿行:“他們還沒想清楚一些事,不妨在這兒好生思量。”
阿行稱是。
章洛揚聽了,轉身去牽了追風,上馬一夾馬腹,先行絕塵而去。
策馬馳騁許久,看到不遠處是一座小山,山下散落的人家炊煙裊裊,她才意識到已經時近正午。回眸看去,俞仲堯已經趕上來。
讓他陪着自己受累,她挺不好意思的。
俞仲堯笑問:“餓不餓?”
不餓,但總不能讓他陪着自己不吃飯,本來他胃就不好。她點一點頭,便又開始犯難,“附近也不可能有酒樓飯館兒,怎麼辦啊?”
“找一家隨便吃點兒東西就行。百姓家的飯菜,說不定最好吃。”
“嗯。”章洛揚點頭一笑,隨即想到了現實問題,拿出荷包來,見裡面有幾塊碎銀子,心裡有了底,隨後打趣他,“你這被人服侍慣了的大爺,帶銀子了麼?好意思蹭飯吃?”
俞仲堯還真沒隨身帶銀子的習慣,瞥一眼她手裡的荷包,笑,“不是有你麼?你請我。”
章洛揚就笑,“是珊瑚提醒的,說隨身帶着點兒銀子有備無患,不然我也想不到。”
俞仲堯見她這樣,放心不少。
兩人說笑着,進了一戶百姓家。俞仲堯是看中了這家有個小小的後院,院中兩棵大樹,樹下有石桌石凳,別說用飯,便是坐一會兒,應該都很愜意。
出來迎人的是一對婆媳,婆婆是六旬左右的老人,兒媳婦三十幾歲,都是一看就是憨厚朴實的人。
俞仲堯將來意說了,章洛揚則取出了二兩銀子,問老人:“這些銀子夠麼?”
“不用,不用。”老人連連推辭,“家裡也沒有像樣的飯菜,你們將就着吃些就是,不用給銀錢。”
章洛揚還是將銀子塞到了老人手裡,“您就收下吧,哪能平白叨擾你們。”
幾番推辭,老人才將銀子收下。
俞仲堯指一指後院,“我們在後院用飯行麼?”
“行啊。”老人笑道,“屋裡亂糟糟的,在外面更好。”說着話已轉身,先行去了後院,將石桌石凳仔細地擦乾淨,又轉身回了前院,不多時返回來,在樹下點上了驅趕蚊蟲的以藥草編成的草繩,解釋道,“這會兒保不齊還有蟲蟲蟻蟻的,點上總沒壞處。”
“辛苦您了。”俞仲堯由衷地道謝。
老人笑眯眯的打量他和章洛揚一會兒,回前面的時候嘖嘖道:“好俊的兩個孩子。”
俞仲堯失笑。
章洛揚也打心底笑出來,“這年月,喚你孩子的人可不好找。”
“這倒是。”
婆媳兩個忙碌了好一陣子,送來了紅燒魚、蘑菇炒肉、辣拌火腿絲、青菜炒雞蛋四道菜和兩張餅。
老人歉意地道:“只能置辦這幾道菜,有的還是從鄰居家找來的,真是對不住了。”
章洛揚忙道:“足夠好了。”真的,這已超出她預料。
俞仲堯頷首附和。
“那你們吃飯,有事去前面招呼一聲。”
“好。”
章洛揚拿過一張餅撕下一塊,又拿起筷子,一口餅一口菜地吃起來。
俞仲堯卻是不急,起身去了前面一趟,回來時手裡多了一個酒壺、一個喝茶的杯子。
章洛揚道:“我也要喝。”
“不準。”俞仲堯搖頭,“這是烈酒。你又喝成醉貓怎麼辦?”
“不是還有你麼?”她反問。
俞仲堯猶豫片刻,“行。”繼而又去了前面,過了一會兒纔回來,找來了一個茶杯,一面倒酒一面道,“剛纔跟老人家攀談了幾句。這家還有祖孫三個,都去山裡打獵砍柴了。”
“那麼辛苦。”章洛揚將一杯酒拿到自己面前。
“哪有過得不辛苦的人?只看能不能甘心。”
“這倒是。”章洛揚又拿出荷包,遞給他,“走的時候,把餘下的碎銀子都給他們留下吧。悄悄的啊。”不爲別的,只爲婆媳兩個那份兒善良、樸實。
“嗯,記下了。”俞仲堯清楚,她這是怕自己醉了,到時候想不起來。
“別隻顧着說話,也別急着喝酒,先吃點兒東西。”章洛揚給他夾了一塊魚肉,送到他面前的碗裡,剛要鬆筷子,又覺出了不妥——她手裡的並不是佈菜的筷子,婆媳兩個也只准備了兩雙筷子。
她要收回的時候,俞仲堯已用筷子將魚肉放到了碗裡,笑微微問她,“送過來還有收回去的道理?”
她小聲嘀咕:“這不是擔心你……”
“巴不得你餵我吃。”
“……”
俞仲堯把魚肉吃完,隨後道:“不遠處有條河,魚不少,這附近的人得空就去撒網捕魚或是垂釣。這是老人家去別家找來的,今日一早才釣來。”
“怪不得這麼新鮮。”章洛揚又給自己夾了一塊魚肉,“你還真沒說錯,百姓家的飯菜真好吃,做法不繁瑣,可就是好吃。”
“你做的最好吃。”
“我怎麼能一樣呢?”章洛揚笑道,“雲蕎可是饞貓,我可是讓饞貓都讚不絕口的廚子。”隨即端杯,喝了一口酒。
他說是烈酒,但是入口並不嗆,酒味也不刺鼻。應該是那種後勁大的酒吧?她猜測着。
俞仲堯比較喜歡吃那道辣拌火腿絲,辣味的菜於他是開胃菜。
章洛揚則是除了那道火腿,哪一道都很愛吃。青菜炒雞蛋這一道,她不清楚具體是哪種青菜,但是和雞蛋一起炒十分味美。蘑菇應該是山裡野生的,並且這家的婆媳兩個廚藝很好,做得十分入味。她是精於廚藝的人,自然是清楚,蘑菇、茄子這一類,做好了比肉還香,炒不好就沒法吃。
別人做菜給她吃,她能大快朵頤的情形,這些年也只有這一次。吃得八分飽之後,她沉默下去,開始慢慢地喝酒。
俞仲堯亦是如此,見她不說話,也不故意找話題。
過了一陣子,她輕聲道:“順昌伯父子兩個與我說過什麼,你都聽到了吧?”她不能再將那兩個人視爲自己的父親、手足,不能夠再給他們親人的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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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實道:“聽到了順昌伯的話,別的阿行都清楚,還沒得空與我說。”
她喝了一口酒,慢慢地對他說道:“我在他們眼裡,就是那樣的。並且,我以前就是那樣,一無是處。我以前在府裡,除了下人,偶爾說話的,只有順昌伯。我跟他說話時,就是最初見你的情形,連話都說不利索,對你,我是害怕,對他,我是害怕他那種嫌棄我的樣子,越是這樣,越是緊張。”語聲頓了頓,她擡眼看住他,“之前我幾乎都已忘了,我是一個讓闔府都嫌棄、忌諱的人。我是這樣的,生身父親都棄若敝屣——三爺……”
俞仲堯挑眉,“你想說什麼?要是說順昌伯是個人渣敗類,我很願意聽。要是說讓我重新審視你,免了。你敢說,我就跟你翻臉。”
章洛揚低下頭去,擡起手來,手背貼着額頭。她鼻子酸酸的,很想哭,但是忍住了。因爲兩個讓她現在厭惡的人落淚——在他面前落淚,不值得。
過了一會兒,她收回手,給了他一個笑臉。
讓他覺得可憐兮兮的笑,比她那次哭還讓他難受。
他手臂探出去,將她的小手納入掌中,耐心地道:“我在家族落難之前,也不是現在這樣。那時我除了習武,對什麼都不上心,經常出門遊玩,時不時闖禍,我知道,我不管怎樣,都有人幫我收拾爛攤子,都有人管我。可是後來,風雨驟然來臨,短短時日就讓我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親人一個個離我而去,再不會回來。”
聽得他講述起經歷,章洛揚先是意外,轉移了注意力,後來見他眼中有着濃濃的悵惘,不由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俞仲堯微笑,“這些年過去,不學無術的少年人,變成了現在的俞仲堯。現在沒聽過我名諱的人太少,半數臣民大抵都已認定我是嗜殺殘酷之人。多少人恨我怨我怕我,無妨,我不悔。只是,若能重來一次,我依然不稀罕這樣的揚名天下。我要告訴你的是,沒個人都會因爲一些年的處境而形成一些性情、習慣,有些人可以一生不變,而有些人會在中途改變,變成另外一種人。這一點,你我相同。你會讓我變得更好,我也希望讓你變得更好。洛揚,你要信我。”
“我相信你。”章洛揚語聲低低的,“我只是有時候不大相信自己。”
“我信你就足夠。”
章洛揚對上他滿含醉人溫柔的眼睛,心緒一點點明朗起來,“嗯,我會盡力的,最起碼,少跟你說這種喪氣話。”
“慢慢來。我都不急,你急什麼。”他指尖輕輕撓了撓她手心,“不過也是,小孩子總是急着長大。”
章洛揚自心底笑起來,“好吧,那你可要等我,往後別跟我着急上火纔是。”
“怎麼會。”他興許是沒有耐心的人,但是她不同,他會用餘生的時光守護。
確信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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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昌伯與章文照杵在原地到下午,俞仲堯和章洛揚纔回來。
夏末初秋的時節,午間的日頭依然狠毒,父子兩個早已被曬得出了一身大汗又被烘乾,此刻別提多難受了。
章洛揚不想再跟他們說任何一句話。
俞仲堯倒是有閒情,他要管管章家今年的家事。策馬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着順昌伯,道:“這一番紛擾,是你次女章蘭婷、長子章文照引起。章蘭婷品行下作,武安侯世子也是品行敗壞之人,這樣看起來,你們兩家倒是門當戶對。依我看,不如讓兩個人結爲連理。”
“啊?!”順昌伯與章文照同時驚呼出聲,擡眼看着俞仲堯,神色慘然。
俞仲堯心說這纔剛開始算賬,你們就這樣大驚小怪的,等會兒聽我說完,豈不是要當場暈厥?
順昌伯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情急之下什麼也顧不上了,“三爺,此事萬萬不可,那武安侯世子是個什麼品行,您該清楚。我次女若是嫁到武安侯府,怕是遲早要死於非命。還請三爺開恩,饒我次女一條命,我已將她禁足,讓她好生反省了……”
“是是是,還請三爺開恩。”章文照也隨着父親跪倒在地,連聲附和着。
俞仲堯看着他們,目光如刀鋒,泛着森冷的芒。到了這一刻,他真的開始厭惡這對父子了。
“就這麼定了,冬日成親,我會親自給他們選個黃道吉日。”他眼神越來越鋒利冷酷,脣角卻浮現出一抹笑,“誰死誰活,與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