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爺,這於禮不合。”章洛揚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連忙道出。
“於禮不合?”俞仲堯悠然落座,“我不講規矩不是一日兩日。”
“……”講規矩的話,也不會動輒收拾孟灩堂了。真傻,就不該說這一句。章洛揚別無選擇,侷促地落座。
那邊的俞仲堯自在得很,自顧自取來一壺酒,一個白瓷酒杯,一面用飯,一面自斟自飲。
這真是有生以來最煎熬的一餐飯。
章洛揚將那碗辣湯絲放在一旁不予理會,只吃着近前的一道糖醋荷藕。
“這魚很是新鮮。”俞仲堯拿過佈菜的長筷,給她夾了一大塊魚肉。
章洛揚低聲道謝,悶頭吃魚。
俞仲堯笑了笑,又給她夾了兩塊排骨,“太瘦了,多吃點兒。”
“……嗯。”章洛揚依然食不知味,卻專心致志地對付着面前的菜餚。
“你廚藝頗佳,專門學過?”他問。
“哦……沒有。”章洛揚反應過來之後,如實答道,“是我自己喜歡下廚,又看了不少相關書籍,摸索到了一些門道。也不算好吧,三爺謬讚了。”
“的確不錯。”俞仲堯見她一直垂着頭,很不自在卻又非常乖巧的樣子,不由失笑,“還是怕我?”
“沒。”章洛揚慌忙道,說完才意識到是口不對心之語。
“已是同路人,不必太生分。”俞仲堯語氣柔和,“你可以把我當成你的——長輩亦或兄長,閒時不必拘禮,爲難之事都可如實告知於我。”
章洛揚擡眼看住他,求證道:“我可以麼?”
“自然。”
“那麼,沈大小姐呢?”
她一連問了兩個問題,神色很單純,眼神一如懵懂無辜的小鹿。很多很多無害、可愛、可憐的小動物,都能套用在她身上。
俞仲堯溫緩一笑,“自然。”
這應該是她第二次看到他的笑。不同於第一次,這次他的笑容分外柔軟,眼中的暖意直達人心,讓人心頭不自主地泛起溫柔的漣漪。
章洛揚逸出甜美的笑容,隨即留意到他手邊的湯碗是空的,站起身來,給他盛了一碗辣湯絲。
將湯碗送到他手邊的時候,忽然記起自己放了很多很多的芥辣,不由額頭冒汗。垂眸看着湯碗,湯的味道到達鼻端,因着芥辣多放了的緣故,要比平時濃烈幾分。
她遲疑了片刻,決定將碗收回,大不了跟他實話實說就是了。
卻不想,俞仲堯擡手將湯碗接過。
“三爺……”章洛揚期期艾艾地站在那兒,斟酌着如何解釋。
“坐回去,好好兒吃飯。”
“……是。”章洛揚回身落座,繼續慢吞吞地用飯。過了一陣子,聽到他說:
“這辣湯絲做得不錯。”
“……”章洛揚擡手抹汗。
“你怎麼不吃?”他問。
“我啊,我不怎麼吃這種羹湯。”她只好實話實說了。
“那也該嚐嚐,的確不錯。”
“嗯……”章洛揚運了運氣,“好。”語必,嚐了一口。
這也太辣了!她不可控制地蹙眉,強忍着沒咳嗽,眼淚險些掉下來。
什麼叫做自食其果,她算是領略到了。
俞仲堯看着她這小模樣兒,滿心笑意,“還真是吃不慣。”難爲她居然做得這麼合口,先前是真以爲她喜歡這種味道的菜餚。
章洛揚抿了抿脣。
“往後,就照着這味道做菜,行麼?”
“行。”她乾脆地應道,不爲別的,只爲他語氣裡的詢問,而不是命令。
俞仲堯將一碗辣湯絲享用完,章洛揚才真正意識到,他是真的喜愛辛辣之物。這倒是好說,不會吃,還是會做的。
小廝進門來通稟:“三爺,高大人有話跟您說。”
“知道了。”俞仲堯漫應一聲,不慌不忙地漱口之後,往外走之前,回眸看向章洛揚,“我回來之前,你就在這房裡等着,不累就繼續拼接信件,累了就在躺椅上歇息。”
“是。”她口裡這麼應着,眼底卻滿是狐疑。
“聽我的。”俞仲堯丟下這一句,徑自出門而去。
他走後,章洛揚也沒心思再用飯了,起身去繼續拼接那封古怪的書信。
小廝喚來丫鬟,將飯桌收拾停當。
俞仲堯這一去,去了很久,也不知是去忙什麼事了。章洛揚起先還能集中精力拼接信件,後來便是呵欠連連。
——幾盅酒加起來,也有三四兩了吧?
她到這會兒才反應過來,心想俞仲堯要是收拾自己,那可真是信手拈來的事兒。問題是他沒理由針對自己,真有歪心思,等不到現在。
這樣想着,她愈發放鬆,卻也愈發倦怠,索性聽他的話,轉去躺椅上歇息。
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
俞仲堯回到房裡的時候,已是夜靜更深。
小廝告訴他,沈雲蕎來過兩次,詢問章洛揚的情形,都被好言好語地應承走了。
他微一頷首,緩步進門。
燭光影裡的女孩,睡在躺椅上,面容恬靜無辜。她側着身形,一手放在臉頰旁,另一手垂落在身側,手指微微蜷縮。
俞仲堯俯身打量着她,良久未動。
側面望過去,她濃密的長睫低垂,紅脣微微嘟起,睡相分外酣甜可愛。
他險些就探出手去觸碰她的長睫、她的脣。手指微微動了動,他張口欲喚她——但是,該喚她什麼合適呢?章大小姐?怪彆扭。
“洛揚。”遲疑片刻,他喚她的名字。
章洛揚睫毛微微動了動,側了側臉,繼續沉睡。
俞仲堯彎脣笑了,擡手輕拍她肩頭,“洛揚?”
章洛揚很快醒來,眼睛忽閃了幾下,意識到此刻身在何處,慌忙跳下地,撫了撫鬢角,“三爺……”語聲很低,特別不安。心裡則在埋怨着自己:天啊,怎麼真在這兒睡着了呢?!
俞仲堯斂去滿腔笑意,溫聲道:“不早了,回去歇息。”
“是。”章洛揚倉促行禮,快步走出門去。
俞仲堯回眸看了看那幾壺酒,想着她應該是品酒所致——這酒量也太差了吧?
章洛揚回到房裡,珊瑚、芙蓉正在等着,見她進門,笑問道:“小姐快洗漱歇下吧。”
“嗯。”章洛揚洗漱更衣時,隨口問了一句今晚可有什麼事發生,珊瑚回道:
“今日付小姐和簡先生登船之後,叫了一些人去房裡詢問。一些不知深淺的人就把船上有的沒的許多事情跟他們說了,許是拿了好處的緣故吧。今晚,三爺將那些亂傳話的人處置了。此外,便是一些公務了,三爺在中廳忙了許久。”
都處置了,怎麼處置的?珊瑚沒說,章洛揚也沒問。憑自己這腦子,能安生度日就不錯了,哪裡還顧及得了別人的死活。
歇下之前,她心裡覺得不安生,對兩個丫鬟道:“你們兩個要是不挑剔,夜間就在我房裡睡吧?我還是怕付小姐算計你們。”
珊瑚和芙蓉有點兒意外,隨即便是滿懷的感激,前者道:“奴婢聽小姐的。”
芙蓉應聲附和,還道:“看小姐說的,奴婢兩個巴不得睡在這兒呢。”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
兩個丫鬟去取了鋪蓋、涼蓆,在房裡打地鋪歇下。
**
付琳坐在房裡,神色不虞。
隨行的一名丫鬟走進來,低聲稟道:“章大小姐那兩個丫鬟今晚睡在她房裡了。”
付琳若有所思,“我倒是看不懂這個人了,看起來不似縝密之人,可這樣子倒像是想到了我前頭去。”
丫鬟道:“憑她如何,還能逃得過您的手心兒不成?那兩個丫鬟狐假虎威,待她分明有幾分真心,越是這樣,越要除掉,給她點兒顏色看看!”
付琳似笑非笑,“簡先生怎麼說?”
“簡先生說,既是您有這興致,他樂得成全,不外乎得手之後,將兩個人賞給隨行的護衛。”
付琳擺一擺手,“那就行了,照之前的打算行事吧。”
“是!”
另一名丫鬟卻是面色遲疑,“小姐,這樣不大好吧?三爺今晚才處置了不少見過您又口風不嚴的人……”
“你懂什麼?”付琳打斷了丫鬟的話,“他越是這樣,就越要如此,總要看看他護着兩位表小姐是真心還是假意,還要看看他是不是……”她沒把這句話說完,突兀地話鋒一轉,“他獨斷專行,還不準別人私下放把火了?”
丫鬟見勸不動,也便噤聲。
**
因着先前睡了一覺,章洛揚躺在牀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了。
不自主地琢磨着俞仲堯這個人。
於他而言,多少人的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間。於她而言,經常能接觸到的,只是他溫和、隨性、嗜酒的一面。
爲何嗜酒呢?
她又鑽進了那個牛角尖。
半夜,她聽得艙房外傳來隱隱的喧譁聲,隨即,有輕微的腳步聲不斷從門前傳來、遠去。
珊瑚、芙蓉被吵醒了,起身披衣,要去外面看看究竟。
“別去。”章洛揚低聲阻止,“我們留在房裡就好。”
兩個丫鬟醒過神來,稱是歇下。
片刻後,門被人推開,雖然聲音微小,三個人還是聽到了。
章洛揚用力敲了敲牆壁,以此告知沈雲蕎,隨即飛快起身,從枕下摸出短劍。
“誰?”她在黑暗中凝視着來人,爲首的身形高大,後面一個被襯得身形嬌小,是一男一女。
兩個人當然不會搭話,用極短的時間適應了室內光線,直奔珊瑚、芙蓉而去。
“救命啊!”珊瑚、芙蓉身體底子不錯,但是並沒正經習過武,驚慌之下,只會慌亂的掙扎、大聲呼救。
男子一手拎起了珊瑚,迅速回身要走。那女子的力氣卻是不濟,因着芙蓉劇烈的掙扎,無法將人順利帶走。
“住手!”章洛揚手中的劍出鞘,飛身掠了過去。
男子身形分明一滯,隨即卻是一聲獰笑,將臂彎裡的珊瑚丟開,活動着雙手,“既是你送上門來,那就將你帶走,讓我家爺樂呵……”
他的話沒說完,就見一道銀光襲向自己,竭盡全力躲閃,卻不想,肩頭還是被刺中,疼痛深入骨髓。真是大意了,怎麼也沒想到,她情急之下將短劍當做了暗器揮出,更沒料到的是,她身手竟是如此迅捷。
章洛揚丟下男子不管,轉去對付那名女子。 Wωω ★тт kΛn ★CΟ
那名女子的身手實在是太過一般,章洛揚又有珊瑚、芙蓉相助,很順利地將女子捆了起來。
這時候,沈雲蕎也已匆匆趕至,連聲問着:“洛揚,怎麼了?你沒事吧?”
“沒、沒事。”章洛揚這才發覺,自己已是手腳發涼,並且手有些顫抖。長這麼大,她這是第一次出手將人傷得這麼重。
沈雲蕎匆匆忙忙掌燈,幫着珊瑚、芙蓉將那男子綁了起來,隨後才詢問是怎麼回事。聽清楚原委,不由冷笑,“看起來,是有人玩兒了一手聲東擊西——把值夜的人都引到了別處,他們卻趁亂來了你們房裡。”隨後轉頭問章洛揚,“把人送到三爺面前去吧?”
章洛揚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點了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