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山揹着自己的包裹,頂着夕陽出城,急急忙忙回家去。
他走慣夜路了,這個時間能出城,還是往家去,對他來說是很好的事了。
蘇大山腳步匆匆,第一次覺得走路是那麼的快樂,本來就漏洞的鞋子更加破舊,他的拇指都頂出來了。
可蘇大山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天徹底黑透,但月亮很快又將路照明。
今晚的月亮特別的亮,亮到天上沒有一絲雲,在它周圍卻看不到一顆星星,亮到地面上好似鋪了一層白霜,讓他連路邊的一塊拳頭大的石頭都能看清楚。
就着月光,蘇大山看到了被月色溫柔籠罩的村子。
整個村子只零星亮着幾盞燈,還有好幾戶人家廚房亮着火光,炊煙從煙囪那裡往外冒。
蘇家要往村裡走七八戶的位置,也正是廚房有火光的人家,蘇大山腳步加快,幾乎是小跑着上前,一把推開了木柵欄。
正在院子裡搓麻繩的小女孩愣了一下,藉着明亮的月光看清來人,她驚喜的丟下手中搓到一半的麻繩,一邊尖叫,一邊朝着蘇大山飛撲過去,“娘,爹回來了,爹回來了——”
蘇大山一把抱住小女孩,高興的抱着她轉了兩個圈圈,對拿着鍋鏟跑出廚房的人眼睛一熱,哽咽叫道:“孩子他娘,我回來了,我,我服役完了!”
青年婦人一聽,眼眶一紅,衝廚房裡喊道:“娘,大山回來了,他說他今年不用再去服役了。”
一個滿頭霜白的老婦人扶着牆走出來,另一邊手上還拿着一根燒火棍,聞言連連點頭,哽咽道:“好,好,兒媳婦,快去拿幾個雞蛋,把家裡存的雞蛋都拿來,今晚煮了吃。”
蘇大山連忙上前,“娘,雞蛋存着拿去賣吧,不用給我吃。”
他一近前,老婦人才看清他,瞬間心疼得不得了,“才兩個月不見,你怎麼……怎麼就這麼老了?”
蘇大山伸手抹了一下臉,將一手的淚水甩掉,勉強笑道:“兒子無能,三個月的勞役服了半年,一點都幫不上家裡。”
老婦人就連忙拉了兒媳婦的手放在兒子手上,道:“你也知道啊,幸虧你媳婦能幹,你出去服役,家裡地裡的活她一把抓,你回來可要好好心疼心疼她……”
這半年的時間,不僅蘇大山老了許多,他媳婦也老了許多。
蘇大山哽咽應下,連忙把身上的包袱解下來,一把拉開,把裡面那身破爛衣服夾在腋下,從下面翻出一吊錢和一串錢,高興的給她們看,“我也賺錢了,你們看。”
婆媳兩個驚呆了,連忙問道:“你從哪兒賺的?”
蘇大山道:“是驛站給的,我今天往縣城送信遇到了三清觀三個道長,那三位小道長心善,捎帶了我一程,知道我一直服役,就去和縣令說情,把我剩下的日子給免了不說,驛丞還發我三個月的工錢,只當那三個月不是被罰役,而是僱工工期,這是三個月的工錢。”
婆媳倆:“三清觀?”
婆婆道:“三清觀我知道,下個月有三清山山神廟會,聽說去的人,只要真心就可以得到山神的福袋,一個福袋有六斤六兩米呢,我和你媳婦打算裝作兩家人去,把妞妞也帶上,看她能不能也算一個。”
蘇大山:“……娘,這樣不好吧,這不是佔道長們便宜嗎?”
婆婆:“你說的對,到時候我們要多給他上幾炷香,讓妞妞多給他磕幾個頭,這件事不告訴別人,我們就自己去拿。”
蘇大山:……
兒媳:“娘,你腿腳不方便,既然大山回來了,到時候讓大山領我們去。”
“對對,大山也去,多領一個福袋,可惜你爹不愛湊熱鬧,不然他也去拿一袋就好了。”
蘇大山:“我爹呢?”
婆婆:“你爹去地裡了,今天又下雪了,還是雨夾雪,你爹怕地裡的麥子受凍,去撒些稻草,幾塊地都要撒,到現在都沒回來呢。”
妻子忙道:“我們也剛回來,他在後山那塊地,就剩下三壟地了,想趁着月亮亮堂全撒上,過兩天可能會有寒霜。”
蘇大山應下,“我去接爹,你把錢收好。”
妻子應下。
站在一旁眼巴巴看着父母的小女孩立即蹦起來道:“爹,我也要去。”
“好,帶你去,”蘇大山笑得臉上的褶子都折迭在了一起,他朝女兒蹲下,女孩立刻蹦到父親背上。
蘇大山的腰一疼,踉蹌了一下,而後又很快穩住了,他把女兒往上顛了顛,笑着朝門外走去。
他腰上一熱,知道是黃符在發熱,他走得就更穩了。
蘇父從地裡被找回來,比蘇大山更蒼老的臉上滿是笑容,坐在飯桌邊聽妻子又一次提起三清山山神廟會,他難得附和道:“想去就去,但得起早點,早去早回,我記得上三清觀得爬好久的山吧?”
蘇母沒好氣的道:“山神廟不在山頂,在山腳下,不用爬山。”
蘇父笑呵呵的道:“不用爬山好,不用爬山好,把妞妞也帶去,讓她多拜拜,祈求山神讓她健康平安,心靈手巧。”
一家三口高興的應了一聲。
時隔半年多,蘇家終於傳出了歡快的笑聲。
不遠處的鄰居隱約聽見,便道:“是不是大山回來了,我聽見他們家的笑聲了。”
“應該是,這是服役回來了吧?”
“大山這一次服役服了半年多,下次不知道輪到誰。”
“這兩年的村裡的勞役越發重了,還是城裡好一點。”
“不一定,我表姐就嫁進城裡,她兒子今年去擡轎,已經擡了一個月,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
沒錯,縣衙裡擡轎,打更,甚至掃地的活都是徵的役丁。
這幾天是這個人,下面幾天是另外幾個人,輪流着來,由裡作爲單位輪調,里長再指派役丁。
老朱要的就是,不花一文錢維持衙門、縣城的運作。
糧長、里長等一系列基礎吏員都是義務勞動,沒有一文錢。
會運作的,自可以運用手中的權利爲自己謀私利,但也有不會運作的,白擔了責任。
尤其是糧長。
因爲當了糧長後家庭沒落,甚至家破人亡的人都有。
明仁這一清點勞役情況,就發現了許多的問題。
有人藉着和衙門的官差相熟,以勞役的藉口徵調民夫,讓他們爲一些官吏和地主耕作,修路,修水渠……
明仁看着單子上,比他親自徵役多出三分之一來的勞役,面色難看不已。
師爺看着他的臉色,低聲勸道:“大人,這種事是禁不住的,都要掃地,役丁掃大街時經過縣尉的家,縣尉讓他順便把自家的院子掃一下,這怎麼禁止呢?”
“水至清則無魚,我們也就能禁無端多出來的役務,像這種‘順便’之事,禁不住。”
明仁握緊了拳頭,“這幾個,今年徵了十個役丁給他們做青儲?”
“是,藉口給縣衙的牛馬準備青儲。”
明仁:“你去,你親自去,既然是縣衙的勞役,讓他們把青儲交出來!”
師爺:“……”
明仁扭頭看向他,臉色鐵青,“不要告訴本縣你辦不到,你不去,本縣親自去!”
師爺立即道:“我這就去。”
“等等,”明仁叫住他,面無表情的道:“今年衙門給每個役丁補貼日薪二十文,本縣記得徵發勞役時已經把錢給出去了,讓他們結算一下。”
師爺:“……是。”
明仁等師爺走了,這才氣惱的將手上的單子摔出去。
單子啪的一聲摔在門檻上,散落,飄蕩。
明仁運了運氣,最後還是自己默默地起身把單子撿起來收好。
那幾個老爺都驚呆了,明仁不僅要搶他們的青儲,還要他們給役丁付錢?
“二十文的日薪,那還是勞役嗎?”
師爺面無表情道:“諸位,這是我們縣令私下給役丁們的補貼,錢已經給到你們手上,是你們自己私扣下來的。”
“這,師爺您看這不是爲難人嗎,事情是什麼樣子,大家心知肚明……”
“事情是什麼樣子?”師爺厲眼看向他,“我還真不知道,不如方老爺說一說?”
大家又瞬間不吭聲了。
說什麼?
說他們走通了文書的關係,用幾頓飯和幾樣廉價的禮物讓文書替他們徵發勞役,白得了一批勞動力?
這事能做不能說,一旦明仁較真,一場牢獄之災他們是免不了的。
要免除牢獄之災,那就得花大價錢了,可不是一批青儲和這點工錢可以相比的。
明仁願意給他們一次機會,不過是因爲察覺到勞役中的貓膩很多,害怕牽扯出更多的人來不可收拾。
而且,玉山縣的徵發勞役亂象已經算是最輕的了,一旦這事爆發出來,牽扯到其他州縣,就算明仁是縣令也兜不住。
師爺的意思很明確,明仁是要再給大家一個機會,只要改過來,他願意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可要是有誰不識趣。
“我們大人也不是吃素的,他就要升遷離開了,大不了用血來鋪一段更好的前程,不過是念着舊情,不願意玉山縣見血罷了,諸位老爺要想來硬的,我們縣令也奉陪。”
幾人就默默地交錢消災。
這些事和錢老爺都無關,但他全都知道。
他看了一段時間的風雲變幻,心驚膽戰的吃足了瓜,就要去三清山找潘筠。
錢大鴻:“……爹,這事就是潘小道長引起來的,您找她幹什麼?”
“就是因爲是她引起的,去找她說話纔有趣。”瓜,只有當着當事人的面吃,才更好吃。
錢大鴻無奈,只能送他去。
但到了三清山才知道,潘筠不在。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