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大梁,王宮。
偌大的宮殿之內,卻只點了幾盞燈火,使得視線極爲灰暗。
“奴才高力士拜見大王。”一名高高瘦瘦,面白無鬚的中年男子,佝僂着身子亦步亦趨的跪在了王座之前。
“高力士,你可知罪?”一身蟒袍,虎背熊腰的魏王麪皮上看卻不過而立之年,面色棗紅,一把及胸的美髯,分外的惹眼,久在高位的威嚴讓那自稱高力士的漢子身子不敢擡頭與其對視。
“奴才……奴才不知,還望大王賜教。”常年跟隨在魏王的身邊,作爲內侍十二監之一的掌印太監,高力士對面前的這位主子實在太熟悉了,只是從他問罪的口氣看,心就不由的提了起來。
“數年前,褒允郡主遭劫,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這狗奴才是不是該給寡人一個交代。”魏王看也不看腳下瑟瑟發抖的高力士,目光陰冷道。
“啊!!!”高力士差點沒有失聲叫出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魏王竟然會舊事重提。
當年,傳國公府突然走水,好不容易將大火撲滅,卻不料走失了褒允郡主。要知道,就在事發不久前,魏王纔剛剛下旨,要迎娶褒允郡主,甚至許以王后之位。
如此種種,這又如何不引得整個大梁城的重視,甚至還特意拉來了魏武卒,封鎖全城,尋找褒允的下落,而高力士赫然是當時的主事之人。
高力士能夠升爲內侍十二監之一的掌印太監,其手段自然是極爲高明的,在其縝密的調派下,手下很快就找到了嫌疑人,可誰知,賊子劍法極爲高明,竟然在重重圍困下走脫了。
事後,魏王大怒,要不是看在高力士的忠心,怕是早就斬首示衆了。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這尋找褒允郡主下落的案子,最終還是落在了他的手中。
高力士接到這個案子後,哪敢不盡心,只可惜,那賊子自從他手中逃脫之後,就再也難尋蹤跡,慢慢的就拖了下來。
高力士以爲,這麼多年過去了,魏王想必已經漸漸的忘懷,誰知今天又再一次的提及,當真是嚇的他膽戰心驚。
“啞巴了?回話!!”眼見高力士一時無語,魏王大怒,狠狠的一腳就踹了過去。
高力士哪敢抵抗,直接被踹出了數丈開外,也顧不得胸腹的疼痛,趕緊再次爬了回來。
“大王,奴才無能,還望大王恕罪。”
“哼,沒用的狗奴才,你給寡人看看這個。”發泄過後,魏王怒氣稍歇,將手中的一紙書信扔了過去。
高力士急忙將書信撿了起來,一看之下,那白皙的瘦臉立時佈滿了愁雲。
“秦國密信結盟,暗許大王十萬秦弩,幫其攻伐楚國?這等軍國大事,大王不應該給奴才看的。”高力士明知故問道。
“好一個狗奴才,竟還敢在寡人面前裝瘋賣傻……看看後面寫的什麼!!!!”魏王大怒,正欲擡腳再踹,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
高力士嚇得臉色慘白,忙不迭的低下頭去,裝出繼續讀信的樣子,口中還唸唸有詞,“爲表誠意,除了十萬秦弩之外,特獻上我國探子發來的情報……褒允郡主竟然被劫持到了楚國,而且成爲楚國傳世公府的主母?!這、這……”
“嗯?”魏王眼見高力士誠惶誠恐的樣子,冷哼了一聲。
“大王,奴才該死,奴才該死,竟然讓褒允郡主受此侮辱。奴才、奴才這就派人偷偷潛入楚國,不僅將褒允郡主救回來,定要殺的那傳世公府雞犬不留。”高力士深知此時自己縱然有千萬張嘴也說不清,爲了保命,也顧不得其他了,先將大話說了出來。
只可惜,魏王卻是沉默不語,讓人猜不出他心中所想。
“高力士,最近這春秋之洲的形勢,你應該有所瞭解吧?”魏王突然話題一轉道,語氣倒是緩和了許多。
“奴才確實聽到了一些風聲,只怪奴才是殘破之軀,不能爲大王分憂。”高力士立即奉上忠心。
“先是秦楚結盟,只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就滅掉了漢國。緊接着借用談判掩飾,又分兵突襲,攻佔新鄭,迫使韓國稱臣。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秦國如此大的手臂之時,誰能夠想到,那剛剛復國的燕國竟然也暗地裡投效了楚國,集中全國之兵交給秦大將軍蒙恬,自北而出,直擊空虛的齊國。使得攻入秦國的百萬齊軍首尾難顧,最終不得不放棄大好的形勢,班師回朝,卻有被白起糾纏,雙方最終在涇陽發動決戰。孫武乃是一代軍神,誰又能夠想到,在率領八十萬大軍的情況下,竟然打敗給了只有十萬秦軍的白起,只怕用不了多久,霸主齊國就要步那漢國後塵了。”魏王先是感嘆連連的陳述了最近這段時間發生的種種大事,作爲一國之君,而且還是個野心勃勃的君王,又如何不羨慕呢。
“這封來自秦國世子政的親筆書信你也看到了,無非就是結盟一事。只要寡人能夠出兵攻伐楚國,這世子政可是大方的很吶。不僅給十萬秦弩,更是許諾共分天下,其野心可謂昭然若揭,你覺得寡人該不該同意呢?”魏王雄壯的體魄自王座上挺身而起,一臉的深沉。
“這……這,奴才才疏學淺,實在拿不出主意。大王可傳召文武百官商議纔是正途。”高力士哪敢胡亂說,且不說他內監的身份,即便擁有統軍的權利,也不敢多說,實在是這事的重要程度,已經頂破了天了。
最近這段時間,秦國接連的動作,只要不是傻子都看得出其勃勃的野心,僅僅四分漢國疆土怕是遠遠難以滿足它的胃口啊。
“嗯……”魏王沉默了稍許,最終還是認可了高力士的話,“你去傳旨吧,召令尹張儀以及大將軍龐涓覲見吧。”
“等等……一會,你這狗奴才也一起過來。”不等高力士離開,魏王突然又補充道。
目送高力士離開,重新坐到王座的魏王,表情卻是變得堅毅起來。
事實上,在接到這份秘信之後,魏王就已經動心了。
趙魏韓三國原本就是同屬一脈,是自前朝晉國分裂而來。原本的晉國,不論國力還是軍力無一不堪比霸主齊國,只可惜,一場奪嫡之爭,使得王室最終分裂,一家變成了三家。
作爲原晉國的子孫,生來就有着勃勃野心的魏王最大的夢想便是能夠一統趙魏韓,重現晉國的風光。
其實何止是他,自三國分裂開始,彼此間就從未停止過攻伐,都想着能夠完成大一統,卻因爲種種原因,直到現在也沒有得逞。
現在好了,韓國突然被秦軍攻破,俯首稱臣,在這種形勢下,魏國再想動刀兵卻是更加的難上加難了。
見識了秦軍兵鋒,魏王哪怕再如何的不甘,也不敢妄動干戈,哪怕他麾下有數萬稱雄天下的魏武卒。
不僅是魏國,只怕此時的趙國也是如此的絕望吧。
韓國夾在兩家中間,軍力也是最弱的,能夠存在至今,靠的就是左右逢源,使得趙、魏兩國彼此忌憚,不敢輕易用兵,現在韓國向秦國稱臣,自然會受其庇護,要知道,那章邯麾下的六萬秦軍可就駐紮在新鄭呢。
就是在這樣的情勢下,秦世子的一紙書信,對於魏王而言,無異於是雪中送炭,不僅給了兩分天下的承諾以及十萬秦弩的好處,甚至還給他找到了出兵伐楚的藉口。
“褒允……楚國傳世公府……嘿嘿,卻不知你楚國能否擋得下寡人數萬魏武卒呢?”
……
數日後。
楚國,即墨城。
“學生蘇秦,見過先生。”依然是那座隱蔽的小院,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整頓後,蘇秦終於秘密的登門拜訪。
“坐吧。”展白微微一笑,蘇秦不同於他人,所以展白一向表現的都極爲溫和。
“政務處理的如何了?”待蘇秦就坐,展白開口問道。
“先生高擡了,學生還有自知之明,軍務上或許還有些心得,這政務上早就交接給了趕來的右令尹陳軫。”蘇秦苦笑的搖了搖頭。
“哦,陳軫來了?”展白一愣,此事他還真的不知道。
“今天剛到,以防萬一,陳軫此來頗爲隱秘,學生也是見面了才知道的。”蘇秦淡淡的回道。
漢國雖然在秦楚兩軍的聯合打擊下滅亡了,但之前爲了兵貴神速,雙方在沿途的進攻路線上的城池,都是攻而不佔,雖然殺了不少的漢軍,但也留下了很多地方上的漢國餘孽。大勢之下,這些地方上的餘孽,投降者有之,但也不凡反抗之輩,又知自身實力不濟,最終逃入山林,落草爲寇,導致匪患重生。
陳軫此來,爲防刺殺,自然要對行程進行嚴格的保密了。
展白稍微一想,便已經瞭然。
“聽說羋雋要走?”展白突然話題一轉道。
“不錯,大王確實有此意,此次攻楚,幾乎調動了楚國所有的精銳,導致楚國內部空虛。好在一路之上,大捷連連,才使得朝堂之內,無人敢亂動。可國不可一日無君,大王若是再不回去,難免會讓某些人生出別樣的心思。”蘇秦並沒有隱瞞。
至於羋雋的歸期,蘇秦沒有說,不是不相信展白,而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會跟着一起走麼?”展白突然問道。
蘇秦搖了搖頭,“漢國六分疆土剛剛佔領,想要真正將其吞併,卻並非一朝一夕。大王念此,特意將學生留了下來,整頓軍務,或者招安,或者圍剿,總要還原漢國疆土一片安寧。”
就在兩人問對之時,房門突然被猛地推開。
“何事?”眼見進來的魅蠍,神色焦慮,展白不由的皺了皺眉。
“先生,大事不好了。”魅蠍也顧不上有蘇秦在場,也由此可見她此時的焦心。
“先生既然有事,學生先行告退。”蘇秦倒也有很眼力,說完,就要起身告辭。
“不用,你我之間,倒也用不着遮遮掩掩。”展白搖了搖頭,才轉身對魅蠍開口道,“說吧,什麼事情?”
“先生,據從魏國傳來的消息。原本駐紮在魏韓邊界的魏軍有大規模的調動,不僅如此,分佈在魏國各地的魏武卒大小軍將也在一夜間消失了。”魅蠍開口道。
“你確定是魏韓邊界的魏軍?”展白兩眉之間,立即就糾結出了一個大大的“川”字。
“不錯,這個消息來自魏韓邊界的所有兵城,幾乎都十去其六,同時,讓人奇怪的是韓國的邊軍也退避三舍。好像一夜之間,韓魏之間已經摒棄前嫌了一般。”魅蠍解釋道。
“還有其他消息麼?”展白似乎預料到了什麼。
魅蠍點頭,看了蘇秦一眼後,最終走到了展白的身旁,附耳悄聲說了些什麼。
“久不問事的魏國傳國公突然接到了將軍依仗?”聽到魅蠍的話後,展白心中猛的一跳。
對於魏國的那位傳國公,展白從未見過,甚至很少聽人提及,但依然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原因無他,因爲這魏國的傳世公府,赫然正是褒允這一世的孃家。
莫非跟褒允有關?
稍一沉思後,展白眼睛猛地圓睜。
“不好,魏國這是要出兵伐楚了。”展白幾乎以肯定的語氣驚呼出身。
“什麼?”聽到這話,一旁的蘇秦禁不住站了起來,“先生,此話當真?”
魏國國土雖小,但軍力卻是極爲強悍,甚至遠超漢國。尤其是楚國前任令尹吳起一手打造起來的魏武卒,更是兵峰所向,無往不利,若不是受到了韓、趙兩國的牽制,其疆土絕不僅於此。
要知道,晉國一分爲三,趙魏韓三國中,魏國的地理位置出於最南端,與漢國可是有着大片的接壤邊界,即便是跟原來的楚國,也有一處狹窄的接壤之地。若其有心,一旦南征,憑其兵力,即便滅不了楚漢,也能佔據大片的疆土。
當然,這是以前,而現在,自從漢國覆滅之後,就只有一個國家在南方與其接壤了,那便是楚國,原因無他。楚國各佔的六分漢土之中,就包括原來的漢魏邊界。
魏隊突然出現如此大規模的調動,但凡不是傻子,都看得出,其有用兵之意。而對外用兵的對象,無非三個。
其一,是北方的韓國,其二是東邊的秦國,最後,便是南方的楚國。
三者皆有可能,憑藉魏國的軍力,還達不到秦國那般同時南征北戰,最終只能選擇其一。
原本,出兵韓國的機率是最大的,但現實是,魏國突然調離了六成的韓魏邊軍,同時韓軍也是退避三舍,那麼這種可能性就不大了,更何況現在的韓國已經向秦國稱臣,魏國也未必敢動。
至於東邊,除非魏王是傻子,纔會對秦用兵。
那麼剩下的就只有楚國了。
如果說,這些都只是假設的話,那麼魏國傳國公的突然復出,就更加的耐人尋味了。
蘇秦或許不知,但展白又如何不清楚褒允的身份呢。
褒允此一世乃是魏國傳國公的孫女,甚至還是準王后,卻被展亦白擄走,送給了自己。而展亦白又是什麼身份……
種種聯繫之下,一切疑雲已經水落石出。
“如果我所猜沒錯的話,魏國只怕是跟秦國暗地裡結盟了,而前者即將發兵攻楚。”展白一臉的凝重,“蘇秦,作爲左令尹,你從現在開始,就要做好應戰的準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