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看起來有些破舊的福船抵達了泉州刺桐港的碼頭,這這裡正是一年來商業最爲繁榮的時候。雲水蔚藍,從南面海上吹來的季風撲面。碼頭上面熙熙攘攘的全是等着裝卸貨物的苦力。接送客商運輸貨物的馬車和獨輪車在碼頭入口擁擠成一團。南腔北調的招呼聲呼喊聲響成了一片。看起來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大宋第一商港的清晨了。
南宋國內政治局勢的變化,和尚未完全結束的遲約風波,對泉州這片土地的影響並不特別大。這裡並不是政治中心城市,甚至不是福建路安撫使駐地。
因此政治上的風波對泉州的影響不大,而泉州的經濟基礎是海外貿易和極其發達的手工業,這幾年雖然海貿中心日趨北移,但是兩三百年來奠定的天下第一商港的根基,也不是那麼容易動搖的。
而且泉州雖然號稱地處江南,但是離開江南核心地盤,兩浙路和兩江路非常遙遠。所以泉州百萬民衆消費的糧食也不是從兩淮、京湖、四川輸入的,而是來自廣東和安南。所以泉州米商根本不會訂立鎮江交貨的大米遲約,要放盤也是放出廣東(廣南東路)米和南番米的盤子。這米價真要漲到了五貫六貫,南番那裡的大米還不如潮水一樣涌來——自打去年普陀山辯法以來,南番諸國的形勢就很不安定,各國都在擴軍備戰,而且還不惜代價從北明輸入武器。爲此都加大了米糧種植和出口的力度。
所以,哪怕在米價和遲約價格上漲最瘋狂的時候,泉州米價的上漲幅度也不是很大。完全在百姓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也沒有多少泉州商人去投機米糧遲約而傾家蕩產。
在這個南番商船如潮而來的夏季,泉州城仍然完全沉浸在繁榮和富庶當中。除了城中兩大教派——天道教和天方教之間明爭暗鬥愈演愈烈……
一輛沒有任何標記的四輪馬車停在碼頭一個偏僻的角落。馬車周圍站着幾個人,雖然都穿着漢人的衣裳。但是看那幾張白皮膚高鼻樑的面孔和那個久經訓練的姿態,誰都一眼看得出來那些是白番武士。他們一個個臉色都非常地嚴肅,目光神經質的看着周圍匆匆忙忙經過的人流。有的人腰間還掛着烏茲鋼的彎刀,稍微對泉州當下的情形有些瞭解的人,都知道這些傢伙都是信奉天方教的白番豪商豢養的打手,叫什麼馬木魯克人……據說都是從小就被賣給西方的白番君主或豪門,然後接受嚴格訓練而成爲戰士的。對主人忠心耿耿,打起架來悍不畏死。在大食國被蒙古人攻滅後,不少馬木魯克失去了主人。淪爲了傭兵。
不過在幾年前,泉州蒲家衰敗之前,豢養馬木魯克打手的白番商人並不多見。但是這兩年,隨着北明不斷興起和泉州天道教勢力日益龐大,不少白番豪商都從大食僱傭了馬木魯克人來充當護衛。馬木魯克的人數雖然不多,但是在和天道教信徒的衝突中屢屢佔據上風,倒是讓泉州天方教徒的士氣大漲。
這些武藝高強的馬木魯克打手也名聲鵲起。現在看到那麼多馬木魯克聚集在一起。路過的行人誰也不敢多在旁邊停留觀察一下,都慌忙加快了腳步,刻意地離這些人遠遠的。
兩個到剛剛抵港的破爛福船上接人的馬木魯克武士。夾着一箇中等個子,一頂淺露(一種帶面紗的帽子)將頭臉深深遮蓋起來的人。快步走到了馬車前面,領頭的那個馬木魯克就一下子將車門打開,將那個神秘來客請進了馬車後座。早就等待着的車伕立即揮動馬鞭。一溜煙的就把馬車開了出去。這時坐在馬車前座的一名儒服男子才歡然地對着剛剛上車的人笑道:“海雲,可把你等來了!”
那位來客拿下淺露,苦笑着左右看看。淺露下面是一張白皙而又略有些陰沉地中年人的臉。他就是蒲壽庚。而和他對面而坐的則是他的兄長蒲壽晟。理論上說,這兩兄弟現在已經傾家蕩產。根本不應該僱傭得起那麼多馬木魯克。但是理論歸理論,實際情況完全不是如此。
蒲家雖然因爲遲約投機欠下了鉅債。但是欠債可以賴賬,他們手中可以支配的現金還是有一些的——從呂宋島開來的蒲家船隊裝了不少香料和乾果,變賣出去後,也有數百萬貫的巨資。另外,蒲家的四十二艘大三角帆船的價值也不下二百萬貫!
作爲昔日的世界首富和天下第一海商,蒲家再怎麼淪落,也是一匹瘦駱駝!除了這四十二艘大三角帆船之外,蒲家在呂宋、三佛齊、爪哇島、錫蘭島和天竺國內,都有不少產業。所謂狡兔三窟,用在蒲大首富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
不過失去了中土這塊寶地,又遭到北明海上力量的打壓和搜刮,蒲家的家業也已經是山河日下。
而且,北明和天道教還流露出了極強的向南番擴張的傾向!現在已經有好幾個南番國家的君王,皈依了天道教,並且還打算將天道教立爲國教!
考慮到天道教和天方教的惡劣關係,天方教商人被排擠出中土和南番的日子,已經不大遙遠了。
到那時,蒲家海商的日子可就真正難過了!
想到這些,蒲壽庚的外表雖然還微笑着表示平靜。可是內心卻在翻江倒海。一時竟然連話都說不出來。
蒲壽晟看蒲壽庚略微有點失神的樣子,勉強笑了笑,寬慰道:“海雲……只要人沒事就好了。欠了多少債都不必放在心上,大不了一走了之,他們還能追去西方索債?”
蒲壽庚終於從自己的心思裡面掙脫了出來,朝兄長笑了笑,悠悠地道:“走是肯定要走的,但是能不能了之就難說了,臨安的那些債主追不到西方,但是陳德興的艦隊下南番入西洋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南番?西洋……”蒲壽晟深吸口氣,“可又能如何?我們兄弟畢竟是商人!”
蒲壽庚苦笑,“商人?我們蒲家不是尋常的商人,而是海商!海商從來就是亦商亦盜,皆有武力。若天道教主宰了南番、西洋,還會允許天方教擁有海上的武力嗎?”
“主宰南番、西洋?”蒲壽晟哈哈大笑,“海雲,哪有那麼容易!婆羅門和佛教在南番根基深厚,我們的天方教到達三佛齊已經幾百年,現在往來三佛齊的商人大多是奉天方教的大食人,可三佛齊人有幾個相信?他們不還是頑固的以佛教爲國教?”
蒲壽庚卻重重地搖頭,“不,天道教會很快征服南番的……因爲天道教是逆明國家的一部分,又是奉一神的教門,而且以將真理傳播到全世界爲己任。在某種意義上,他們和基督教、天方教非常相似。但是他們的背後卻有一個新興的帝國,猶如羅馬和哈里發帝國的強盛時代。
如果縱橫西洋和天竺的天方教徒不能聯合起來,我們就會失去三佛齊的航道,然後會失去天竺和西洋!永遠失去!”
……
遼東,明都府,天道教總壇。
高高聳立望海樓中,兩個優美的身影靜靜跪伏,都是白色道裝。一個形態豐腴,皮膚白皙,處處散發着雌性的魅力,匍匐而跪,猶如一隻雌獸臣服於下。一個身材窈窕,跪得端正,素白的纖手按在地板上面,烏亮髮絲黑瀑般披在頸後,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寶相莊嚴。
她們二人,一個是將要遠行的寶音,一個則是女神棍墨影娘。
對面的一張蒲團上,盤腿坐着的,是穿着寬鬆道袍的陳德興。
“影娘,這些日子多虧你調教寶音了,總算能讓她熟記住一些天道教的道理了。”
陳德興微笑着對面前的兩個女人道:“寶音,你也不錯,本來以爲你是胸大無腦,現在看來竟也冰雪聰明。”
“奴奴情願笨一些,那樣就不用離開大王了。”寶音的聲音有些幽怨。在陳德興的身邊,她本是極其得寵的女人。可是現在,卻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被陳大明王享用了——倒不是陳德興對她的身子沒有了興趣,而是怕她懷上身孕,誤了行程。
陳德興淡淡地道:“寶音,其實孤王也不捨得你,但是此去西域非你不可!不過你也不必長留西方,只要打開局面,說服海都改宗天道,進軍和林,你就可以同海都的大軍一起返回了。”
“奴奴知道輕重,此去必不辱命。”寶音嬌聲道,“不過等奴奴回來後,大王可要好好寵愛奴奴……”
陳德興嗤的一笑:“孤王什麼時候不寵你了?快去快回吧,今後的好日子還長着呢!”
寶音乖巧地嗯了一聲,直起身子,只是跪坐着不說話了。
陳德興扭過頭,看着冰清玉潔的墨影娘:“影娘,明日就隨孤王動身,南下澎湖!”
墨影娘微微一愣,“大王,您是說去澎湖麼?”
“是的,去澎湖!”陳德興笑呵呵道,“影娘,這次你要爲孤王拿下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