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宋臣站在德壽殿外,正昏昏欲睡,看到賈似道過來,立即向他行禮,然後低聲道:“太上現在在小西湖四面亭那裡,和江學士在談事情。 太師,太上讓您直接到那裡去找他們。”
江學士就是江萬里,他有一個端明殿學士的館閣職。是可以被尊稱爲“江學士”的。江萬里一年多前受命去江南西路練兵,由於江萬里曾經長期在江南西路開辦書院,講學授徒,可以說是門生遍江西。因此他一手辦起來的江西團練軍,也得到了江西士林的最大支持。再加上他本人又是位高權重的顧命六大臣之一,還兼任着江南西路安撫大使的差遣,擁有極大的實權。所以江西的團練武裝也和別處不同,不是散在州府團練使手中,而是全部集中在江萬里這個團練大使手裡。
也就是說,江萬里一人手中,就握有江南西路七州四軍團練大權,麾下團勇多達八萬餘人!是南宋所有掌兵的文官當中,兵力最多,實力也最強的一位。
前段時間池州之變時,他的團練軍就從江州出擊和李庭芝的楚勇東西對進,成功平定叛亂。現在,朝廷又委任江萬里爲兩淮安撫制置大使,命其主持兩淮軍務,抵抗東唐的入侵。他入朝便是來恭領聖旨和聆聽聖訓的。
這江萬里跑來德壽宮,大概就是想聽聽太上皇有什麼聖訓吧?
賈似道點了點頭轉身就要過去,突然又回過頭來問道:“太上的心情怎麼樣?”董宋臣苦笑道:“還能怎麼樣?南外宗遭瞭如此大難,臨安的民生又凋敝如此,連寺院都有倒掉的,這會子聽說都跌得厲害……逆明則越發囂張,大宋可是風雨飄搖啊!”
賈似道咬咬牙,說道:“天佑皇宋,這些風雨不過是暫時的!”然後轉身就朝小西湖走了過去。
這個時候,趙昀正在和麪色嚴肅的江萬里在邊走邊聊天。在德壽宮安養天年的趙昀,現在看起來和幾年前彷彿沒有什麼變化。甚至還精神了一些,看來遠離政務,和心愛的女人一起生活,對他的健康的確是有好處的。
而江萬里則依然神閒氣定,臉上也看不出什麼過分緊張的神色,娓娓地在趙昀說着天下間的局勢。
“……如今的天下,大宋、西元、僞唐其實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咱們的麻煩是在工商上面。江南的工商因爲遲約風波和泉州之亂商了元氣。僅此而已,但是國本卻愈發穩固了。”
“國本?”趙昀有些不解。
江萬里笑道:“國之根本還是在於民心。如今大宋是真正和士大夫共天下了,因此民心鞏固勝於以往。現在的亂象不過是宵小作亂,工商也是末業,只要士農和朝廷一心,這天下終究還是大宋的。”
這話說的其實也不差。大宋現在真的是和士大夫共天下了——因爲大宋的槍桿子、刀把子,已經完全被士大夫掌握。槍桿子裡面出政權嘛!士大夫有了槍桿子,這大宋政權自然就是士大夫的政權了。
江萬里繼續道:“據臣所知,如今贛、吳、浙、閩、粵、楚等地團練軍總數已經超過了三十萬,俱是書生掌兵。農兵合一。而且都是實實在在的可用之兵,和過去由武夫執掌兵權是冗兵成羣是很不一樣的。”
當然不一樣了,團練軍是兵爲士有,而且又是初興,自然事事用心,人人盡力。吃空額,扣軍餉。喝兵血等等事體,都還沒有到時候呢。
“三十萬可用之兵,的確不少了……”趙昀微微點頭,心思稍安。“對了,最近還有不少士子上書,要實行什麼學校議政。這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學校議政其實早就存在了,南宋的太學就是個議政場所,一幫太學生除了唸書就是議論朝政,時不時還會公開上書朝廷。而朝廷對於太學生們的意見,也一直非常重視。從某種角度而言,南宋的太學是類似於議會的。
不過太學的議政功能卻不是明文規定的,而是一種潛規則。有點名不正言不順。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君王和宰執沽名釣譽的基礎上的。
另外,有議政功能的也只有太學,下面的府學、州學、縣學並沒有這方面的功用。因此,地方上的士大夫對州府官員,並沒有監督約束的權力。
而現在,地方士大夫通過辦團練掌握了刀把子,自然要更進一步去染指州府權力了。而這種染指以潛規則的形式表現出來,就是團練和州府官衙的矛盾。如果要擺到檯面上,就是爭學校議政之權了。
而掌握政權的賈似道,當然反對這事兒的,所以朝廷過去對這種意見完全置之不理。但是賈似道的執政在過去幾個月卻是麻煩連連,特別是遲約風波給賈似道的威信造成了極大的打擊。因此要求實行學校議政的呼聲又陡然高漲起來。甚至有不少手握團練的地方實力派大臣,也參與其中。
這隱約就是要倒閣了……想到這裡,趙昀陷入了沉思。連賈似道走過來都沒有留意到。還是江萬里提醒了一聲:“太上,賈太師來了。”
趙昀擡起頭來,就看滿臉倦容,鬢角已經發白的賈似道正拖着步子朝他這裡走過來。這個平章軍國事在遲約風波之後,日子就很不好過了。各方面一大堆事情涌過來,沒有一件是順心如意的,以往幾年那種在西湖葛嶺逍遙度日的時光,算是一去不復返了。不過在趙昀面前,他還是儘量顯得一切如常,一個長揖到地。趙昀則淡淡地點頭,開口問道:“賈卿,江北情況如何?”
賈似道恭謹地道:“江北還算平穩,僞唐軍在高郵軍和楚勇打了幾仗後就消停了不少,沒有繼續南下的跡象。”
“也沒有要退兵的意思吧?”趙昀接着問。
賈似道默默地點了點頭。寶應州的人口起碼好幾十萬,土地肥沃,糧食產量又高,李彥國如何肯輕易放棄?
趙昀嘆了口氣,招呼賈似道和江萬里道:“賈卿、江卿,陪朕走走。”賈似道和江萬里都跟在他身後,就聽見趙昀似乎很感慨地道:“想我趙家自太祖陳橋兵變,龍袍加身,到現在已經享國三百年了。三百年之國祚,實在也不算短。一國氣數,終究是有限的……”
“太上!”
“陛下!”
賈似道和江萬里聽了趙昀的話,同時開口想要說些什麼。卻被趙昀揮手製止。趙昀道:“今日只有我們君臣三人,還有什麼說不得的?”
他頓了下道:“朕坐大位三十餘年,都是多難之秋,這大宋國運如何?朕豈不知?如今的大宋,就如年邁老者,又病入膏肓,亡故不過是早晚之事。卿等能做的不過是替大宋延續性命……可你們知道大宋的病根在哪裡嗎?”
賈似道和江萬里互相看看,賈似道說:“本朝家法制度遠勝歷代,唯有用兵取勝之道不如漢唐。”
趙昀搖搖頭,開口吟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學問勤中得,螢窗萬卷書。三冬今足用,誰笑腹空虛。自小多才學,平生志氣高。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他嘆口氣道:“這就是大宋的病根,同時又是我大宋的國本!大宋得以終五代亂世而一統天下,得享一百數十年太平繁華,皆在於此!皆在貴文輕武,皆在以文御武,皆在使天下英雄盡往書中去尋富貴。而靖康之恥,北地淪陷,百多年干戈不息,根源也盡在於此!這道理,朕早就知道,朕是起於民間的,如何不知道士大夫花費太多時間精力去讀聖賢書了,如何不知道一國志士大都習文廢武纔是我大宋兵弱將寡的根源?但是貴文輕武是國本,國本不可動,一旦動了,這國也就要風雨飄搖了!”
賈似道和江萬里同時心中一沉。大宋的國本,彷彿已經動了!如今的大宋,是書生掌兵!書生掌兵就要通兵事,習武藝。而天子所重之英豪,也不再是靠一篇文章和滿腹經綸脫穎而出之輩。而是手握團練,能文能武之人了。
“可是書生掌兵總比讓粗鄙武臣擁兵自重好吧?”江萬里搖搖頭道。“若不如此,大宋就沒有兵可用了。”
趙昀苦笑,“朕不是怪你們……大宋的國本不是被你們搞壞的,是陳德興的罪過!朕今天說這個事情,只是要你們知道,大宋國本已失,國運猶如無根飄萍。
至於能不能重塑一個國本,就看你們的本事了。你們儘管放手去做,大宋已然如此,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對了,如今有不少士子在提學校議政吧?連朕在北內都聽說了。這事兒,你們也不必壓了,能答應就答應他們吧。如今的大宋,也只能靠這些士子來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