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信尼姑、季老賊還有巨港漢商的首領陳立,都盤着腿坐在蒲團上面,仔細地打量着他們待的這個地方。這是三佛齊都城佔碑城外一間金碧輝煌的寺廟的大殿。鎏金也不知道是純金的佛像擺在大殿中央,是一尊密宗的佛像,佛的懷中抱着個女人——就是所謂的佛母。雖然日本國內也有密宗,但是日本密宗並沒有雙修這回事兒(或者說日本僧尼就沒有不結婚的,根本不需要藉助雙修的名目),所以這樣露骨的佛像,覺信尼還是第一次見。
除了這一尊懷抱女子的佛像,殿中便再沒有其他的佛像了。而且這間大殿的光線有些陰暗,還有一點薰香的氣味在大殿內繚繞,不遠處隱約有點人聲,但是聽起來都是刻意壓低了的,反而使得這大殿更加幽靜神秘。
他們的等待並沒有持續太久,就聽見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音。一男一女兩位僧侶打扮的人從外面快步走了進來,然後就在覺信等人對面兩張空着的蒲團上盤腿坐下。
覺信仔細打量着來人,發現這兩人是一長一少,年長的是個和尚,約莫四十許歲,穿着紅色僧袍,五官都是白番式的,鼻樑高挺,雙眸凹陷,只是$■皮膚顏色比尋常的白番深一些。也不知道是走了種還是曬多了太陽。
那尼姑和覺信一樣,都是其耳短髮,短髮還被掩在長長的頭巾下,臉上還罩着一幅淡紅的輕紗。那幅輕紗與頭巾連在一起,從少女額前覆下,將她面孔整個遮住。只露出一張嫣紅的小嘴。她脣角微微上翹,帶着一縷嬌俏的笑意。
巨港漢商的首領陳立微笑低聲向覺信和季老賊介紹:“這位就是飛天寺的鳩摩智波羅上師。上師是來自天竺的高僧,也是三佛齊國的第一高僧。這位是上師的女兒。達瑪波羅空行母。”然後他又用梵文向鳩摩智波羅父女介紹:“上師,空行母,這位就是來自中國的佛母覺信,她是明王殿下的佛母,極受明王信任。這位是季治濟爵爺,他是明王殿下的特使。”
鳩摩智波羅朝覺信和季老賊微笑,開口卻是流利的漢語:“季爵的大名,我也早就聽說了,沒想到能在佔碑見面。幸會幸會。”
沒想到這個天竺來的和尚竟然還會說漢語,覺信和季老賊都微笑點頭。沒有語言障礙,交流起來就方便多了。
鳩摩智波羅又往下說:“覺信佛母……我聽人言,明王殿下自創天道教,並不是佛的信徒,身邊怎麼會有佛母呢?”
覺信淡淡一笑:“明王悟天道,未必與佛母無緣,未必與佛無緣。而且……我等傳法之人,是該去向信衆傳法。還是應該去向不信之衆弘法呢?”
鳩摩智波羅笑了笑,“度信衆和不信衆,傳法和弘法,皆是我等使命。只是佛母畢竟不是上師。”
密宗講究上師指引修行。沒有上師引導,是不能修成佛果的。這一套和覺信尼的淨土真宗理論完全相反,後者只要會念阿彌陀佛就行。不過覺信尼還是懂一些真言宗(日本密宗)的道理。因此能聽懂鳩摩智波羅的話。當下就淡淡一笑,道:“明王自有天道。成佛非其所願。但是明王卻是我佛之友,見天竺法難。極其痛心,願意替我佛弘法於天竺。因此纔派貧尼前來三佛齊見上師。上師若有此宏願,可隨貧尼往呂宋島一行。”
“什麼?”鳩摩智波羅怔了一下,一張寶相莊嚴的面孔上頓時顯出了複雜猶豫的表情,片刻之後才恢復如初,“此事還需和沙倫答臘大王商量,這位大王是虔誠的佛徒,本身就是金剛上師。在天竺弘法,亦是他多年的心願。”
覺信尼淡淡道:“心願不等於能力,弘法天竺靠的不是心願,而是武力!沙倫答臘大王的武力,在南番或許足以稱霸,但是和明王相比,實在就是螢火之蟲比上當空日月,根本不足一提了!”
“不值一提?恐怕沒有那麼不堪吧?”鳩摩智波羅笑着搖搖頭。
覺信尼冷冷一笑,道:“不值一提,就是不值一提。而且……很快就要不存在了!”
“不存在!”鳩摩智波羅猛地站了起來,瞪大了眼珠看着覺信,“你是說……”
覺信點了點頭,笑道:“不可說,不可說,只管等着聽消息吧。”
她的話音剛落,腳步聲就響了起來,一個小沙彌飛也似的跑了進來,湊到鳩摩智波羅耳邊嘀咕幾句。鳩摩智波羅的臉色瞬間大變,脫口而出的卻是梵文:“這個時候?這些天方教外道想幹什麼?”
……
“真神至大!殺光卡菲勒!”
“神聖之戰萬歲!”
“吉哈德戰士光榮!”
阿拉伯語、波斯語或麻六甲土話的吶喊聲這個時候已經響徹整個巨港,當日泉州大亂的一幕,彷彿又在巨港上演了。無數身穿黑衣的白番或是打着赤膊的土著,好像潮水一樣,四下亂竄,彷彿不可阻擋。
巨港的天方教徒並不都是白番,也有不少是又矮又黑的麻六甲土著,宣揚教衆平等的天方教,對深受印度教種姓等級壓迫的麻六甲土著的吸引力是不言而喻的——天方教相比儒家要簡單多了,成本也低。只要會磕頭,有一本古蘭經,會念“萬物非主,唯有真神,穆罕默德是真神的先知”就行了。
所以在巨港的天方寺內,是能看到有黑又矮的土著在禱告的。但是在巨港漢商辦的儒家書院裡面,絕對看不到一個在讀四書五經的土著。從這個角度來說,文天祥可以教出“金山七十二賢”還真是儒家教化的巨大成功。
和大部分在巨港經營商業的天方教白番相比,這些土著的天方教徒無疑是非常激進的。巨港這裡,每一次天方教鬧事,或是和佛教衝突,或是去洗劫漢商聚居地——巨港的天方教商人和漢商是經常發生衝突的——衝鋒陷陣的都是這些土著。畢竟白番商人大多是富豪,性命嬌貴,不大願意冒這樣的風險。而這些土著天方教徒都是無產階級,自然沒有什麼好顧忌的。
因此,每當巨港天方教白番想折騰事兒,基本上就煽動這些土著。而這些土著天方教徒,也願意出頭。反正死了可以上天堂,死不了可以趁亂搶一把,發一筆小財,何樂不爲?
久而久之,這裡的土著天方教徒,就成了一羣唯恐天下不亂的暴徒,一有風吹草動,就蜂擁而起。譬如這一次,蒲壽庚和馬壽山本來沒有想過要發動巨港當地天方教的勢力作亂。可是沒想到穿着黑衣的吉哈德戰士們路過土著聚居區的時候,無數打着赤膊,頭戴小帽,手持着棍棒或長刀的土著就自發加入動亂了。不過這些作亂的土著卻沒有跟着白番往城北去,而是南下往漢商聚居地去了。
原來巨港的白番,無論是奉天方教還是奉佛教、印度教的,他們都有一個默契:就是要維持白番不可被土著侵犯的地位。畢竟在麻六甲,白番的數量遠遠少於土著,如果土著可以肆意殺戮白番,那麼白番的統治很快就會瓦解。
因此,天方教土著要麼和土著佛教徒鬥毆,要麼就去找漢商的麻煩,從來不會去攻擊巨港城北的貴人區。
而巨港的漢商,則彷彿是最倒黴的一個族羣,每當巨港出亂子,他們總會被土著洗劫上一番。哪怕巨港漢商都有武裝,在如潮水一般涌過來,性命又不大值錢的土著面前,彷彿也沒有什麼大用。大部分的時候,都只能破財免災。各個漢商大家族都在自家碼頭邊上修建了好似堡塢一樣的堅固大宅,平時用來堆放貨物,遇到亂子就是一家老小避難的場所。至於店鋪、宅院,就任憑這些土著去洗吧,只要保住了元氣,復原還不是時間問題?
不過這一次,情況註定會和以往不同了!等待他們的,將是被天道教組織起來的,裝備了h藥武器,還有少量明軍官兵帶領的漢商武裝。而且前來征服三佛齊的艦隊,已經駛入了麻六甲海峽!
“父親,那些土著沒有跟來,他們好像去找漢人的麻煩了!南區好像也打起來了。”
蒲師文這時氣喘吁吁衝進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寺廟,這是剛剛被蒲壽庚帶人攻下來的,守在這裡的和尚、尼姑不是跑了就是被屠了。蒲師文進來的時候,就看見蒲壽庚真在指揮手下砸碎幾尊金光燦燦的佛像。
“這樣也好!有他們牽制,天道徒的軍隊就暫時顧不上我們了!”蒲壽庚彷彿有些恐懼地看了眼西南方的天空,一陣陣的火光不斷閃爍,還伴隨着低沉的轟鳴聲,不知道是天雷箭爆炸的響動,還是碼頭上的兩艘大明戰船在開炮。
蒲壽庚吸口氣,大聲下令:“動作快,再快點,把所有的金器和銀器都砸碎帶走!把所有值錢的東西,統統帶去天竺!我們,去天竺!快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