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半月,桃林香火也是半月不斷,只是再德隆望尊的大先生,也難以香火不斷。直到一月後,桃林也算寂靜了下來。
柳青陽看着跪了一月的劉夢雲,道:“你去哪兒?”
劉夢雲站直了身子,眼中多了一種堅毅之色,道:“回去教書。”大先生一死,那擔便落到他身上,無論如何,他也要完成大先生未能完成的。
柳青陽點了點頭,向他作了一揖,回過頭來,怔怔望着桃林無語。良久,他終於邁開步伐,往清水鎮方向行去。
那個神魔不存之地……那個被天拋棄的地方……如今大先生一死,這片天地也應該歸入天道所轄之處了。
重新走入小鎮,遠遠便聽到孩童嘻鬧的聲音,走近一些,便見到一口枯井旁有三個孩童在打鬧,正是他的學生。柳青陽的心忽然就軟了,軟成三月春草,因風微動,嘴上不自覺地噙起一絲微笑。
那三個孩童見到柳青陽,歡呼大叫,迎上前來,一個拉手一個抱腳,一人一句嘰嘰喳喳的問道:“先生回來教我們書了嗎?”
“先生這些天去哪裡了?”
“我現在會背那首詩了,我要糖糖!”
柳青陽微微一笑,輕輕撫摸一個孩童的腦袋,蹲下身來,將他抱起,道:“好,先生回來教書了,每個人都有糖。”
柳青陽回來教書的消息不出半日便傳遍了清水鎮,不多時鎮長與鄰居便拿了半袋大米過來給柳青陽,深怕他再次走之。柳青陽婉言謝絕,並承諾繼續在此教書,才安撫了鎮長。
往後依舊教書,民智漸開,學童也再不似之前一般,朝讀夕棄,記之又忘。
這一日,柳青陽走到學堂時,罕見的見到學堂中竟坐滿了人,甚至有些坐不下站到後面去。其中大部分是七八歲的孩童,又有一部分是十來歲的少年,臉上均帶着憧憬之色,希冀之光。
柳青陽笑了,發自心底的笑了。他知道,這個鎮上的人活了!從內心深處活了!以前雖然也是活着,但每個人的臉上均是麻木不仁的神色,與行屍走肉又有何異?此時每個人卻都帶着憧憬之色。
柳青陽望着學堂下一張張滿眼希冀的臉,道:“今天不教書本上的內容。”
衆學生們相顧一怔,一個膽大的問道:“不教我們了嗎?”此言一出,衆學生均是慌亂起來。
柳青陽道:“還是教,只是今日不講詞賦經典。講之前,我先問個問題,哪一個起來回答的,獎勵一顆糖。”
有學生問道:“那回答錯了呢?有糖嗎?”柳青陽微微一笑,望向那孩童,又羣視衆學生,道:“只要起來回答便可,不管答對答錯,都有糖吃。”
那孩童道:“那先生快問,快問。”
柳青陽微一沉思,微微一笑,問出了那個千古以來無數老師問出,也有無數個不同答案的問題:“你們爲了什麼讀書?”
臺下衆學童對顧茫然,皺眉搖頭。後面有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道:“讀書便是讀書,爹爹媽媽叫我們來讀書,鎮長說讀書有好處,我們就來讀書了。爲什麼讀書……我也不知道。”
柳青陽道:“那麼你們現在想想,讀書爲了什麼?”
又有一個孩童道:“讀書就是爲了……爲了賺錢,賺很多很多錢。”
柳青陽微微一笑,取了一顆糖走過去給了他,道:“不錯,這也是一個答案。”衆學童見回答了真有糖吃,一個個心中歡喜,迫不及待的舉手發言。
在柳青陽點頭示意下,有學童說道:“讀書爲了父母。”
有學童說道:“讀書爲了幹活不辛苦。”
有學童說道:“讀書爲了當官。”
又有學童道:“讀書爲了讓自己變聰明。”
柳青陽一個一個給了糖,微笑道:“都回答得很好。老師再問你們一個問題,回答了給兩顆糖。”
衆學童吃到甜頭,一個個踊躍發言,齊聲說好。
柳青陽道:“那你們現在自己定一個夢想,讀書要做什麼。”衆學童均皺眉沉思,過一會,又有一人舉手發言:“我讀書爲了做學儒,做大先生一樣的大學儒。”
柳青陽怔了一怔,微微一笑,給了兩顆糖。又有學童道:“我要做大官,我想騎着馬有很多人爲我迎接,那該多威風。”
接着個個學童都想好了要做什麼,均爭先恐後的舉手發言。
這些學童當中,靠牆的一處卻有一人倚着牆壁,雙眼烔烔的望着柳青陽,也不說話,也不開口。
柳青陽眼光一掃間,認得是一個剛來學堂唸書的少言寡語的學童,只十一歲,名叫雲明。柳青陽輕聲道:“雲明,你讀書想做什麼?”
那學童雲明站起身來,雙眼如炬地望向柳青陽,一字一句、清楚之至的說道:“我要做聖人,我要做一個爲世人敬仰的大聖人!”
柳青陽道:“做大聖人?爲什麼呢?”學童雲明朗聲道:“因爲雲出東邊,四方皆明!先生說,天生我材必有用,我雲明既生於世,便只要做大聖人!我讀書便是爲了做大聖人!”
柳青陽此時竟被那孩童眼中的堅定之光所震,走上前兩步,道:“聖人路難行,你可知做聖人需要經歷什麼?”
雲明哼了一聲,滿臉桀驁不馴的神色,道:“老師,我不喜歡詩賦,以往來聽我都不喜歡。日出江頭東,學非一天功。畢放人千去,輕騎勝乘風!這是我以往的想法,每天上課都恨不得下課,也不想背那些東西。”他頓了頓,竟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盯着柳青陽,道:“但我要做大聖人,我父親說大聖人要先讀書,我就來讀書。老師,我想問你,怎麼樣才能成爲聖人?”
柳青陽被此子的勇氣與氣度所震,也被他這句話問住,卻不知他是無知無畏,還是真有此志,啞然失笑,道:“聖人者,爲國爲民。國爲先,己有後。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可爲聖人。”
雲明哈哈一笑,道:“我先生所說皆爲謬極!《道德經》中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俞出。此句可是有的?”
柳青陽一怔,道:“是有。”
雲明道:“先生那何言聖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道德經》上所說,天道不仁,以百姓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可見兩者一般,豈有感情在乎?”未等柳青陽說話,又道:“老子曰:道至高無上,至深無下,平乎準,直乎繩,圓乎規,方乎矩,包裹天地而無表裡。這句話可是有的?”
柳青陽知道這句話出自《淮南子》,點了點頭,道:“是有。”
雲明冷笑道:“那天道是無情有情?聖人有情無情?”
柳青陽被他這麼一說,竟辨不過來,重新仔細打量此人。只見他相貌幼稚,眼神中卻透露着一股狂傲不羈的神色。
雲明又道:“先生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可爲聖人。那先生可聽過,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爲而成。”他頓了一頓,斜視柳青陽,道:“你又做何解釋?柳青陽,我問你,道爲何物?”
柳青陽道:“劍道爲道,書道爲道,無處不爲道。”
雲明點了點頭,道:“這句總算對了些。《文始真經》說道:宇者,道也。非有道不可言,不可言即道,非有道不可思,不可思即道。言之如吹影,思之如鏤塵。聖智造迷,鬼神不識。惟不可爲,不可致,不可測,不可分,故曰天曰命曰神曰元,合曰道。既然無道,何足以談道?劍道爲道?思之可笑。”
柳青陽忽地長嘆一聲,作了一揖,道:“受教!”向其他學童道:“今日到此爲止,放學啦,你們回家去。”衆學童均聽得一臉茫然,不知平常少言寡語的雲明爲什麼今日竟能和教書先生說得那麼多。得到先生此話,喜色溢於言表,個個向柳青陽拜退。
雲明一直斜睨着他,也不說話。柳青陽等衆學生都走了後,走近前來,道:“先生何人?可否展現真容?”
雲明冷笑一聲,道:“道茫茫而無知乎,心儻儻而無羈乎,物迭迭而無非乎。真容爲此,此爲真容,何必追求這些?”
柳青陽也知道真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孩童無此見識,見他不肯擺明身份,道:“今日聽閣下一言,實受震撼,柳青陽受教。”
雲明臉色緩了緩,道:“你身爲劍修,在此教書,卻不知大難將至矣!”
柳青陽神色一肅,道:“何出此言?”雲明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望向窗外的落日,道:“我們去那邊說。”
兩人出了學堂,往小鎮西面行去。行至一處山腳下,雲明停住腳步,道:“劍修教書,嘿,幾百年見得一次,有趣!”轉過身來,瞪着柳青陽,道:“你可知一句話是這麼說的:渾天地萬物以爲魂,斯能渾天地萬物以爲魄。凡造化之妙皆吾魂,凡造化所有皆吾魄,則無一物可役我者。”
柳青陽似懂非懂,道:“《文始真經》上所說的,意指天人合一。”
雲明嘿嘿冷笑,道:“你認爲你已到達天人合一的境界了嗎?”
柳青陽搖了搖頭,不答其問,道:“閣下有何見教?”
雲明道:“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剜大先生雙眼,致使他死去!如今你救了這清水鎮,可這天道!饒不了你!”雙眼如電,急射柳青陽,右手上豎,指着天空。
柳青陽擡頭望天,隱隱約約感受到隱藏在雲底下的天威。他眉頭一蹙,雙眼一寒,道:“只因我剜了大先生雙眼?”
雲明道:“不錯!陳清水甘願以雙眼換清水鎮,你卻萬萬不該剜他雙眼!如今,這天饒不了你,這道饒不了你!很快隱藏在虛空中的這股威壓,便會將你碾滅得魂飛魄散!”他加重語氣,冷冷地道:“你既未達天人合一之境,未能超脫陰陽五行,這天威就能找得到你!”
柳青陽臉色漸漸凝重起來,道:“閣下來找我,定有施救方法,請閣下明言!”長長作了一揖。
雲明臉色緩了緩,道:“如今天威暫未鎖定你,此時你不要去清水鎮教書了,趕緊離開這個地方,從此隱姓埋名,尚要自毀顏容,以躲天眼之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