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軍潮涌而來,獨孤劍就覺自己宛如大海狂濤中的一葉扁舟,瞬間便被淹沒!身邊已看不到人,只是一層層的刀,一層層的劍!他用盡全身功力拼命地招架,也僅能自保。金軍人浪已越過他身側,瞬間殺到了郢城門前!
突地一聲大喝,降龍身形竄起,宛如山嶽崩摧,凌空翻滾,越過層層人浪,穩穩落在了郢城門前,大喝之聲不絕,瘋魔杖法幻起千重杖影,硬擋住金軍衝激,生生守住了城門。那金軍不下兩萬,一衝之勢何等猛烈,正前、左前、右前都是層迭的人浪,更有人高高躍起,從空向城門撲下。這麼多人合力猛攻,已非一人之力所能抗——但降龍不能退。
只要讓金軍踏進郢城一步,城內便會成爲修羅屠場,虎子,王老爹,這些親切的人將永遠失去安定的生活!
他的呼喝宛如春雷疾發,在郢城門下炸響,降龍藉着這層層嘶吼,真氣衝卷全身,將瘋魔杖法施展得淋漓盡致,頓時一團金浪裹住他的身軀,怒潮洶涌,隨着他真氣縱橫,轟然向前激發,竟然憑着一人之力,力抗這兩萬人馬!
金軍面上都露出了一絲不屑,沒有人相信,他一人能夠擋住。但降龍的真氣彷彿永不枯竭,他舞出的千重杖影也絕不停歇,他就彷彿是個鐵人,將金軍的一波又一波攻擊生生撼回!面對這個宛如鐵塔一般的勇士,金軍將士竟不由自主地從心底升起一絲寒意——他就彷彿是戰神,永遠不敗的戰神!
沒有人知道降龍究竟有多苦,他施展的乃是瘋魔杖法中威力最巨大的一招,千山魔亂,以他的修爲,一日之內,只能施展這一招三次,但現在,他已施展了三十多次。他的精力急劇地枯竭,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只剩下了一個空殼,隨着每一杖揮出,空殼便薄一分。但他仍以同樣的速度、力道揮出千山魔亂,因爲只有這一招,才能擋住這萬千敵人!他口乾舌燥,只覺得禪杖越來越重,而頭頂上的太陽越來越明亮。
亮到他極欲閉上眼睛,再也不看。
恍惚中,他聽到獨孤劍大叫道:“降龍,你撐不撐得住?”
降龍大笑道:“再來兩萬人,也一樣能撐得住!”
他的笑聲依舊豪邁,呼喝雖然響亮,卻瞬間淹沒在這鼎沸的人聲中了。這句話呼完之後,降龍的意識徹底模糊,他只是憑藉着本能,將瘋魔杖舞得如風車般!獨孤劍心沉了沉,他知道降龍的真氣已無法爲繼了。他匆忙刺出幾劍,將近身的幾名金兵逼開,身子跟着躍起,秋水劍在空中劃出一道銳光,向城門飛去。
猛聽一個枯澀的聲音道:“我要殺你!”
沖天的黑暗忽然在他眼前翻卷而開,連那明亮的日黯淡下來!獨孤劍大吃一驚,一道冰寒的勁氣猝然而發,迎面向他的面門刺了過來!獨孤劍匆忙中舉劍一封,身子被這股力量衝得飛跌而出,勉強穩住了腳步。
他身側的金兵自動退開十步,空出好大一個圈子。獨孤劍慢慢擡頭,就見黑衣人宛如一片亙古不化的黑暗,降臨在他身前不遠處。他的心沉了沉,就連金兵都唯恐沾染到黑衣人絲毫,可見此人的武功一旦施展出來,會是何等可怕!他深深吸了口氣,秋水劍盪出盈盈波光,縈繞在他身前。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撐到什麼時候,也不知道自己能擋住黑衣人幾招!
黑衣人冷笑道:“你騙我,我殺你!”
他袍袖揮動,一道刺骨的寒風凌空向獨孤劍抽來。獨孤劍下意識地挺起劍尖,一招秋水長天就待刺出。但他忽然想起了在茶庵寺中悟到的後發制人的訣竅,身子微微斜了斜,於間不容髮之際將陰風躲過,真氣含而不發,劍勢沉凝,並不刺出。他的精神全都聚集在黑衣人身上,就見黑衣人身子閃電般晃動,突然搶到了獨孤劍身前,凌空一爪抓下!
獨孤劍精神真氣早就蓄滿,清嘯一聲,一劍向黑衣人肋下刺去!這一劍他看的很久,也就看得極準,黑衣人爪勢凌厲,絕非他能擋住,但便是因爲太過凌厲,肋下稍微顯出了絲破綻,獨孤劍蓄勢已久,這一劍刺出,黑衣人竟然無法遮擋!他發出一聲尖銳的嘯聲,身子倏然彈回!
黑衣人震驚於獨孤劍方纔一劍之威,啞聲道:“好小子,幾日不見,武功見長啊。那麼這一招又如何?”
他手掌一擡,一具戰死的金軍屍體宛如活過來了一般,手舞足蹈凌空向獨孤劍撲了過來。這等受控的屍體破綻極多,獨孤劍秋水劍挺處,一劍刺中了它的胸口。黑衣人手掌連擡,幾具屍體接二連三撲了過來,獨孤劍登時手忙腳亂,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後發制人?長笑聲中,黑衣人手掌倏然從重重屍影中穿出,一掌擊在了獨孤劍的肩頭!
獨孤劍一聲悶哼,遠遠摔了出去。他不敢停留,腳尖一點地,身子急速躍起,長劍連晃幾晃,格開刺來的幾般兵器,又滑開幾步,方纔敢喘口粗氣。但那隻肩膀,已幾乎擡不起來了。他百忙之中向城門看了一眼,只見降龍肩頭也是一片血紅,難道他們二人就只能守到此時麼?
獨孤劍嘴角顯出一絲悽然的笑容,漫天屍影縱舞而下,而他卻幾乎握不住手中的長劍。
金軍層層疊疊,潮水般望不到盡頭。血雨腥風飄搖,郢城的古城牆搖搖欲墜。獨孤劍深深回望了一眼,他的眼中有了決絕。
——若不能守,何妨埋骨此處,讓黃天后土記得,曾有兩個無名少年,爲了俠義,爲了一城百姓,在此灑盡最後一滴鮮血。
突然,一陣琴音從天而降,琴音綿密,彷彿是一朵卿雲,在煌煌的日色中,飄了過來。那些屍影仍在猛惡衝撲,這琴音飛縱而來,羣屍忽然就碎了,碎成片片黑血,紛紛灑下。
黑衣人怒喝道:“誰在壞我好事?”
綵衣飄飄,一人彷彿踏着琴音織成的彩雲飄來。她的風儀宛如神仙,但面容哀婉,蒼白的面頰上流着兩行清淚,淚紅如血。
黑衣人怒道:“找死!”他又控起兩具屍體,分化兩道弧形,閃電般向宮九音襲了過去,同時身子晃成一團黑影,筆直刺出。
宮九音手輕輕在九霄環佩上一撫,緻密的琴音宛如清溪流淌,又彷彿是她心中無盡的悲傷,涌流而出。頓時聽到琴音之人無不心中涌起一陣悽然,那琴音幽靜若無,卻含着深秋的威嚴,在人心深處迴盪着,刻骨銘心。
“波波”兩聲怒響,黑衣人控的兩具屍體登時暴爲齏粉,同時一連串暴響在他身前炸開。他的一衝之勢竟生生被這幽寂的琴音阻斷,狼狽萬分地落向地面。
黑衣人狂怒之極,一聲尖銳的嘶嘯,背後的通天道屍彷彿突然煥發了生機,灰沉沉的眸子驟然明亮起來。它的身形也在黑衣人嘯響的同時,如箭般射出!
它竄起的一瞬,彷彿也是它的生命再次開始直至燦爛的一瞬,它的身上的衣服彷彿經受不了時光的洗滌,片片化作黑色的蝴蝶,滿空飄散,裸露的肌膚上忽然泛起了一層層漆黑的光芒,竟然有堅硬的鱗片從肌膚下刺出,將它全身都佈滿!
宮九音仿若不見,纖指撫動琴絃,點點血淚宛如赤翼蝴蝶,飄散在戰鼓號角之中。
她寂寞的年華,失去多年的記憶,也便這麼飄散。
通天道屍身形才竄到宮九音身側一丈處,那些靜伏的琴音立即驚動,盡皆化作無聲嘶嘯的暗雷,循着通天道屍的身緣炸開。但通天道屍身上的黑鱗極爲堅硬,足以轟穿一流高手護身真氣的九韶陰雷炸在它身上,竟然只能將那些黑鱗轟得破碎四濺,卻無法阻擋通天道屍疾竄而來的身形。
道屍閃電般撞在了宮九音身上,宮九音舉琴一擋,千古名琴九霄環佩就此裂爲兩截,從她的手中隕落。
通天道屍一擊得手,立即站定,目中妖光閃閃,盯住宮九音。宮九音卻彷彿被九霄環佩的裂音驚醒,她突然起身,一把抱住琴的殘片,緊緊放在胸口。
黑衣人心中一陣厭煩,他忽然厭惡起這場戰鬥來,他只想儘快結束,好用殺戮來釋放自己的鬱悶。他揮了揮手,示意通天道屍殺了宮九音。
宮九音忽然將兩截斷琴遞到了獨孤劍手上,靜靜道:“若是有人問起這柄琴,你就將琴交給他。”
獨孤劍茫然地接過兩截碎琴,他也感受到了這股沉重。
宮九音笑了笑,她的身形飄了起來。
獨孤劍忽然覺得她的姿勢是如此熟悉,從伍清薇要來的峨嵋典籍中,他曾見過這個姿勢,這是峨嵋俗家的鎮山絕技,煮鶴焚琴決,乃是積聚所有真氣,將手中的琴全力砸向敵人的拼命之舉。
只不過,琴已破碎,此時宮九音用的不是琴,是她自己。
儷將軍大營內。
一片銀光宛如九天之上降下的寶幢,將密佈的殺氣轟然衝散。
揮來的兵刃忽然全都自行折回,一個淡淡的人影蕭然站在龍八面前。
來人長身而立,滿身纓絡飛舞,宛如張開了一雙銀色的羽翼,將一切掌控其下。而他的雙手卻只輕撫着一隻紫色的小獸——他的手是如此完美無暇,動作是如此輕柔溫存,彷彿從未出過手,也不準備出手。
刀光血影猶在,但所有的兵刃都無法對着他。衆人心中都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懼——彷彿一旦舉刃向他,便會給自己帶來不祥。
宸隨雲。
宸隨雲衣袂飄舉,宛如一隻銀色的羽鶴,在赤紅的沙場上穿行。他身上並無半點凌厲的殺氣,有的只是一種難以言傳的魅惑。而正是這種魅惑,讓數千持刀的士兵緩緩退開,低下頭,甚至不敢看他一眼。
宸隨雲如入無人之境,緩緩踱了幾步,來到龍八面前。他伸手搭住龍八的脈門,搖了搖頭道:“紫兒,還要有勞你。”
他肩頭上蹲踞的那隻紫色小獸一聲鳴嘯,碩大的尾巴撫動,身子冉冉騰起,落在了龍八身上。它尖尖的鼻子挨着龍八嗅了嗅,發出幾聲柔和的嘯聲,突然一口咬在了龍八的脖頸上。
龍八全身都已泛起了詭異的紅色,檀香獸尖細的牙齒才一入體,這紅色就彷彿被攪動了一般,慢慢旋轉着,向它咬出的傷口處涌動。
檀香獸的身上慢慢騰起一陣紅光,而龍八身上的豔紅卻在消退。
他發出一聲呻吟,地獄烈焰褪卻,他的意識清涼起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這個有着太陽般溫暖笑容的絕美男子,一時無法記憶。
宸隨雲淡淡道:“長風,解了儷將軍的軍職。”
一個粗豪的聲音道:“是!”只見一個灰衣男子大踏步走了過來,一把將儷大將軍提起,冷冷道:“你受嶽帥轄制,當知道軍法。”
他伸手將儷大將軍的頭盔摘下,從懷中掏出虎符,和儷大將軍一起摔在地上。儷大將軍面容灰敗,委頓在地上,卻不敢再發一言。
宸隨雲低頭,笑道:“你想救郢城?”他的笑容帶着說不出的魅惑,讓人一見之下,便永難忘懷。
龍八精神一振,急忙點頭。
宸隨雲一笑道:“那麼這五千軍隊,就是你的了。”
他向檀香獸招了招手,檀香獸急忙離了龍八的身體,縱上宸隨雲的肩頭,濃烈的檀香之氣讓每個人的靈魂都彷彿脫離了身體,一時不知所在。等他們清醒過來,這一人一獸已蕭然而去。
龍八怔怔的,尚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那個灰衣男子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叫任長風,救兵如救火,咱們快走!”
這句話立即提醒了龍八,他急忙一躍而起。鶴頂紅的劇毒大部分已被檀香獸吸走,只有些許仍殘留在他體內,如刀鋸切割着他的內臟。但這些,已不足讓龍八遲疑,他抓住任長風的手,大叫道:“走!”
任長風一聲令下,五千士兵隨着他們急如風火地向郢城衝去。
龍八心中憂急,但卻又禁不住想,那人究竟是什麼人,竟能反覆間顛覆一切!
任長風的輕功甚好,五千士兵也的確是精銳,不出片刻,便趕到了郢城近側。然而,龍八恍如受雷轟電掣,他的身子突然頓住,再也不能動彈分毫!
萬軍鏖戰中,一個纖弱的女子嫋嫋飛起,帶着無限的決絕與哀怨,化成情海怨濤,涌向那無邊的黑暗。
她面容哀婉,雙目垂流兩行血淚,龍八卻看到了她嘴角的那絲淺笑。
那是爲他而笑。
龍八隻覺靈魂深處都開始顫抖起來,他用盡了毀天滅地的力氣,發出震乾鑠坤的蒼涼悲嘯:“不!”
他要阻止他,不論什麼代價,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鍋,他都要阻止她,但巨大的驚恐完全壓碎了他一切反應,他的雙腳彷彿生在了地上,哪怕費盡這二十年凝練的真氣,他仍然無法移動分毫。
於是,那哀婉的笑容,便已隕落,宛如一場破碎的夢境。
只有漫天金鼓號角,一起發出長長的哀鳴。
龍八痛苦地跪下,頭深深埋進泥土中,劇烈的抽搐着。他的雙手向長天張開,但卻接不出任何東西。
甚至一片浮塵。
撕裂的痛苦嘯聲在戰場中迴盪着,所有的金軍都驚懼地停手,因爲他們看到一個全身浴血的男人,發着沖天的怒吼,衝向那片他們倚爲長城的黑暗!
黑衣人心頭煩惡,尚且沉浸在宮九音拼命一擊的大威中。他沒有料想到,這麼輕易就被通天道屍擊中的女子,竟能爆發出這麼強大的力量,竟然將本命玄武的通天道屍擊成粉碎。若不是他心生謹慎,在宮九音剛剛出招之時就驅使玄武擋在自己面前;若不是玄武天甲號稱不敗不破,只怕宮九音這亡命一擊,焚琴煮鶴,也要將他斃命於斯!饒是如此,黃泉老人自誇天下再無人能攻破的玄武道屍,也殞命在這一招之下!
黑衣人實在想不明白,這女子爲何要如此拼命,他根本就不認識她啊!
他的驚悸尚殘,悲憤的龍八已如閃電般馳到身前!龍八武功本就與他極爲相近,此時雙目赤紅,存心拼命,雙掌中凝聚的真氣吞天噬地,宛如驅動着整座郢城摧破的怨氣,疾涌而來。
有了宮九音的前車之鑑,黑衣人如何敢招架?銳嘯響處,驅使本命白虎的通天道屍向龍八殺了過來。
普通的金屍是用屍體煉製而成的,通天道屍不同,它是用活人生生練成的,功成之後,陷入半死半生的狀態,意識似有似無,由於所受極慘,心中充滿了殺戮慾望,無論力量還是身法都陡增數倍。黑衣人所驅使的通天道屍,乃是黃泉老人用江湖上有名的高手煉製而成,煉製之法天慘地怨,而且藉着這些高手本身的特性,驅天上星命入體,各具神通。這種煉製的方法極傷天和,黃泉老人乃是當世數一數二的人物,一輩子也不過煉出了七具,此次特意交付給黑衣人三具,料想中原可敵之人已極少。
三具通天道屍各有各的神通,玄武天生硬甲,祭煉後更是利刃不能傷,比之十三太保橫練更爲堅韌,號稱堅防第一。
白虎天生神力,攻如雷霆,無堅不摧;朱雀天生靈捷,幻若靈仙,無擊不中,當年追隨黃泉老人橫行天下,每戰必克。黑衣人想不到竟會被宮九音毀掉一具,心中正是又痛又悔,見龍八衝來,殺心大起,立命白虎以最慘烈、最威猛、最強大的一招將他殺死!
白虎雙掌分開,真氣衝聚成虎形,在身前凝成兩隻巨爪,同時他的雙掌急速伸長,每根手指上都戴着一支玄鐵打就的利齒,分筋錯骨,向龍八狠插而下。
河朔第一高手龍鍾堯,就是在這一招下筋骨斷碎而死,梅嶺香仙梅寸英,也在這一招下香銷玉殞。
這一招,乃是白虎道屍之必殺!
但龍八卻全不閃避,他的身形沖天而起,雙掌一前一後,迎着白虎的雙爪擊了而去!
他的身上騰起萬道紅影,血魔搜魂術已然全力摧動!
龍八深知血魔搜魂術威力,修煉之時極爲小心,每次都將血魔施展控制在三成一下。雖對自身力量提升較爲有限,但反銼也較小,每次施展雖挫傷真元,卻不至於散功損命。但這一次,龍八已摧動了全部血魔,紅光滿天鋪展,血影轟然脫體,如滅世神魔般,凌空變幻狂舞。
龍八此次施展再無一點保留,只怕難免與清溪、孤鴻一樣,要遭功力盡廢之禍!
然而此刻,龍八怒極攻心,就算眼前是刀山火海,他絕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