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香培玉琢

簡隨雲的背後,突然橫出一樣東西。

長而暴突,縱橫交錯,在月下泛着死氣沉沉的青白色,活脫脫就是一隻一掰就折的乾柴。

但這乾柴卻有莫測的攻擊力!

“爾等是何人?”

話未落,它已到,直扣向簡隨雲的肩——

快!彷彿它已不知練過了幾百萬次,在黑暗中蓄積着力量,就等着這一擊。

隱於暗處的風吉兒突然緊提一口氣,即使她是老江湖,即使她見過簡隨雲出手,並知道其看起來雖弱質纖雅,實則身懷絕學,但她仍然緊繃了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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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她瞧得出那東西至少包含了一百五十種以上的隨機變化,只要簡隨雲有所反應,它便會跟着應變,封掉簡隨雲所有的退路!

真可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而那怪東西的出現,也彷彿讓烏雲在瞬間蒙上了明月,天地間頓顯黯淡,遠遠看去,她,竟然沒有動?!

爲何沒有動?

有些意外,風吉兒眼睜睜看着那東西所有的變化都落了空,直接就扣上了它的目的地,毫無懸念。

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油然而生,似乎那東西極是刺眼,不應該落在一身無暇的她的肩頭,就像是塵埃染鏡,污濁了那具身子。

但簡隨雲倒底是躲不開,還是不想躲?

這個問題未及想明白,接下來的發現讓她微眯了眼,臉上驚疑不定。

夜風陣陣,一切似乎都已停止——

靜而不動的東西,總是會讓人看得更請楚。原來那事物不是什麼乾柴,根本就是一隻手!

一隻沒有血色,形容枯槁,每一根指頭都扭曲變形,似枝椏交錯的手!如果不是連着一條臂膀,誰都無法認定它是人身上的一部分。

這個發現,讓風吉兒的眼神涌起了陣陣波瀾。簡隨雲卻彷彿對肩上的變化仍無所覺,即使是現在,仍沒有回頭看一眼的打算,衣袂輕揚,淡淡地盯着湖面。

唯一略有所動的,是唐雲引。

他在那東西出現的一刻,也似毫無所覺,此時,只是輕揮雙袖,在半空劃過流雲兩道,剪於身後,又微微地移了目光,看向了簡隨雲的背後——

那裡,正杵着一截枯木!筆直一條,從上到下裹在深色中,僵硬木然,沒有半絲溫度,與夜融爲一體。

但木頭不會有那樣一雙眼!

亮得出奇,咄咄逼人,在整個近乎黑色的身體上顯得格外的醒目,也使他在死氣沉沉中透着一種懾人的奇詭。而奇詭的眼正死死盯着簡隨雲的肩,一瞬不瞬!

但簡隨雲的肩上除了他自己的手,什麼也沒有,他的視線爲何就像被釘子牢牢釘住了一般?

“核堯,退下——”

又有人在說話,似來自天外,飄渺遊離,卻如瀑中之水從高空墜落後打在了玉盤上迸裂時的扣人心絃。

“是!”

像勾子一般的聲音再出冒出,這一次可以確定它是來自那截“木頭”的口中。但他的手,沒有移開!他的人,沒有退下!

而他盯着簡隨雲的眼中閃過一道厲光。喉頭在牙關打開的一刻伴有一陣猛烈地滾動,胸部也有一個極大的起伏,僵白的臉上突然冒出一抹刺目的鮮紅色,順着他的嘴角在汩汩地下流——

就像一條腥紅的細河,浸染了他的胸前!

淡淡的輕笑浮上了唐雲引的眸中,他就像看到了一片飄花落到了簡隨雲的肩上,眼中只有寫意如畫的風景,彷彿再不堪的事物與她沾上了邊,都會變得入眼幾分。

那份笑意中,是瞭然一切,全然放鬆的平靜。就算那隻手在扣上簡隨雲肩頭的第一刻起便不失時機地將內力貫出,他也依然在輕笑。

“禾堯——”

天外之音似乎摻進了幾分冰冷,在催促着這個木頭人放手。

嚴格說起來,此人面孔雖僵白硬冷,卻五官深刻,眉目有型,宛似刀斧所琢。

如果他不是這樣面無表情,如果不是同時有那樣一雙奇形怪狀、不同常人的手,他會是一個同樣引人注目,讓人驚心動魄的俊美男人。

可惜,現在的他不像活在陽光下,就似深埋在地底不見天日的木塊,即使再俊美,卻少了幾分生意,消了許多光彩。

“是!”

此人再度應答,臉孔有些微的扭曲,但他的手還是搭在簡隨雲的肩上,動也不動。

旁人如果遠遠觀看,只以爲他制着簡隨雲不願離開,卻無法發覺他脣角的血跡與手臂上輕微的顫動。

但唐雲引顯然已看出,這個人不是不想退,而是退不得!

“禾堯?”

第三聲輕斥傳來,似乎含了幾分不耐。

此人奇亮的眼中又劃過道電閃,開始再催內力,打算用十二成的功力來脫身!

只有他最清楚,自己的內力在逼出掌心後,只覺是遇上一堵柔韌又難以摧破的牆,將他所有的內力反彈而回!

非但如此,最意想不到的是這張肩就像被突然塗上了強力的粘劑,讓挨着的人無法脫離,牢牢的被粘住,拔也拔不出!

就像沉入泥漿!欲進無門,欲退無術!

他被自己的內力所傷,氣血翻騰,筋脈受損,如果要硬提內力想拔出那隻手很可能是傷上加傷。

但他顯然打算硬來!

剛一提氣,手中突然脫空,身子幾乎要撲了出去,連忙氣沉丹田,站穩腳跟,然後,看了眼簡隨雲——

是簡隨雲主動放開了他!

枯白的臉仍無變化,對簡隨雲的手下留情也無半點反應,僵冷的身子突然似吹起的球一般漸漸膨脹起來,整個人也原地浮起,向後倒退——

越退越遠,隨夜風混入了暗影中,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簡隨雲沒有理會他的離開,唐雲引也未阻止,遠處的風吉兒則眯着眸子緊緊地盯向了那波光粼粼的湖面——

原本無人的水中央本有一輪月倒投其中,此時,月影正漸漸變化,有浪花涌起,並且像噴泉一般地突出,帶起流動的水音……

萬千水花濺灑,瑩光點點,有一掛墨色的飛瀑冉冉上升,就似一朵水蓮花沐月而出,悄悄綻放!

漸漸地,空氣中幽香暗起,又一聲輕笑逸出。妖冶的聲波,不同於先前聽到的輕忽飄渺,卻聽得出是出自同一個人的口中。

簡隨雲與唐雲引淡淡地看着水中——

看着那裡水花漸落後,顯出一段玲瓏曲線、似柳還折的腰身,還有一對肌理晶瑩、孤度圓潤的肩頭……

好一個望不到面孔的背影,似曾熟悉,又似陌生。而對方隨着笑聲開始迴轉。

轉得不緊不慢,他們也看得是不緊不慢,眼神既未避開,也不急於探究,平靜地等待。等待中,空氣裡中的幽香似乎變得濃郁!

但何處來香?

是因爲那水中人的臉,使周圍如同生了香氣?

看到那張臉前,你絕難想像得到世上竟有這樣一張女人的面孔。

不錯,是女人的面孔!地地道道的女人面孔,但卻是一張讓人驚訝的面孔!

你可以想像很多種女人的臉,無論是鵝蛋型還是瓜子臉,無論是丹鳳眼還是杏仁眸,或者是柳葉眉、桃花腮,等等等等,你都可以想像,但你絕難想到會有這樣一張臉。

它很醜?或者它很怪?

不,它不醜不怪!但它很有特點!

一個唐雲引,已集世間精華,他的風華是男子中的極致,而水中的那張臉,卻可以說是女人中的精品!

香培玉琢,卻不僅僅是美!

它的輪廓、眉眼的邊緣,都與多數的女人不同,有某種深刻的孤度,使它在美得惑人的同時,有種獨一無二的東西!

可以說,如果單論容貌,她能與唐雲引媲美!只是,唐雲引的身上還有一份出塵的氣質,是月魂神貌,氣韻皆備。

而她的美卻還在俗世中。但她已是女人中的精品!紅塵中的極豔!

此時,她就像棲於睡蓮中的妖靈,微微側着頭,看着岸上的兩個人,神情中似掛着張薄冰,有些許冷淡,卻又似乎能透過那薄冰看到一份嫵媚與慵懶。而她的身子若有力似無力地浮在水中,並在一點點破水而來——

長髮似網般張開,波痕在她周身劃出奇美的曲線,水位越來越低,她的身子漸漸顯出——

臉如白玉、胸如挺峰、腰肢婀娜似蓮花細萼,竟然是完全赤裸,沒有任何遮掩的,所有女兒家的私處都暴露了出來!

而她毫無羞澀,也不避諱,坦然地直直上岸。任光裸的肌膚曝於月色下,如最上乘的絲綢,帶着屬於絲綢的華貴與光滑,使她的人有凌駕於許多女子之上的貴氣。

風,似乎因她而停止了腳步;月,似乎因她的顯身而羞入雲中。岸上的人,仍在望着他——

包括唐雲引,也毫無要移開目光的打算,但眼神卻像穿過了她的臉,直接盯着悠悠的湖面。

場面便顯得有些奇異,明明是一副活色生香圖,每個人的反應都平靜得出奇,是因爲看的兩個人太過鎮定,還是因爲被看的人太過坦然?

那女子雙腳帶着水漬踏上陸地時,一個天然的、無寸縷避身的美人圖便完全展現在眼前,而她仍在步步前進!

每走一步,都似踏蓮而來,額上的牡丹,也似配着她腳步間的韻律在片片綻開——

那是一朵豔紅的牡丹彩繪,豔得如火燒雲!紅得似骨中的血!

簡隨雲的眼,看着那朵牡丹,也看着她的周身,淡淡地籠着所有能看到的一切,包括了她的頭、臉、胸、手、腿、足。

唐雲引的視線則只盯着她的臉,即使牡丹的紅已那般驚心,卻似乎沒有映入他的瞳孔,那雙眸裡仍是清泉緩涌。

終於,女子的腳步停了,來到了他們的身前,與他們面對面立着,中間只隔着兩尺距離。

實在是很短的距離,只要微探手臂,就能觸摸到那具無可挑剔的胴體,尤其是那對怒聳的胸近在眼前,綻放着兩顆微顫的櫻桃,能讓天下男人爲之血脈賁張。

“他孃的,看的老子直流鼻血!”

平地起驚雷!一道粗嘎的吼聲突然從暗中劈出,驚破了眼前這場奇怪的局面,也驚起了飛鳥一羣!

有人在暗中偷覷?女子的面孔在瞬間有一閃而過的緊抽,似乎未料到附近還有人。

“找死!”

又一個聲音響起,是那個枯木一樣的人發出的,原來他一直隱在近處,此時從另一個方向飛起,像駑箭一般射向第一道聲音響起的灌木叢中。

“哈哈哈哈,老子今夜沒白來,天下第一的老婆有着落了,哈哈哈哈……”狂笑聲如轟雷,聲音來處竄起一道巨大的身影,並挾着雷霆之勢不進反退,向遠方滾滾而去。

“賊人莫走!”追去的人語調森森,身形卻加快了速度,直追那道奔雷!

天上的飛鳥被驚得更加亂了方向,湖邊的三人都似未聽至這一切,仍然保持着先前的互望。

“兩位夜半突現,是乘風而來,還是踏月而至?”

一張不塗而朱的紅脣緩緩開合,似花瓣輕啓,吐氣如蘭。脣上方的雙眸則隨着頭顱微斜,眼底似乎有些幽綠的色彩,看不分明,但隱隱有一些神秘的漩渦在轉動。

彷彿這個女子在此時是一尾來自幽深之境的人魚,從髮梢到腳趾,無一不有一種讓一探究竟的魔力。

只是,她面前的二人,似乎不是一般定力的人。

“誤闖,告辭——”

是唐雲引在說話。只有四個字,卻成了告別的話,袍袖一展,旋身向來時的方向走去。

如廂江雲水遠流,沒有就自己誤闖了此處,看到了一個女兒家的赤身裸體而作出任何表示。心神全不受干擾,甚至沒有看那個女子的軀體一眼。

不只他,旁邊的簡隨雲在此時淡淡一笑,同樣沒有迴應那個女人的問話,青衣動處,飄身而去——

二人,幾乎是同時的離開,他們的背影像來時一般,雲月相隨,逐漸淡在竹影中,帶走了雲的風度,月的光華。

於是,微微湖邊,只餘女子立在原地,曲線玲瓏的身似月下的玉雕,仍然有晶瑩的水珠在不斷的下滑——

她的美,是迫人心神的,而她的眼,看着遠去的二人,沒有被冷落的憤怒,也無被慢怠的陰霾,神情間平靜得就像她剛剛出現時的那樣,帶着些許冷淡,又附着幾分慵懶,脣邊甚至勾起了一抹笑的孤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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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府管事曾對我言,此園東北隅有一處竹林,是景緻最好的所在——”

回程的路上,唐雲引的眼看着前方,他們身後,是越來越遠的竹林。

“所以,你來到了這裡。”簡隨雲迴應,淡淡然,同樣看着前方。

“希望我來,我,便來了。”唐雲引眼中似乎有絲亮光滑過,只是如風過波面的皺痕,一閃而逝。

白日那周家管事的確曾送茶水到過他的房裡,並提及過園中的東北隅有處竹林,而林的深處是面湖,環境清幽雅緻。

似乎,他們對於唐二公子好僻靜、不喜受干擾的性格有所瞭解,才指出一個周園此時難得的清靜所在。

但說話之人是有意,還是無意?唐雲引似乎不只是簡單的隨意散步?

而他卻選在了這個萬籟俱寂的夜半時分,並且邀上了簡隨雲。

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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