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猴子,盯着一個人流口水時,是什麼情景?
誰也沒想到小小猴兒竟然能看着一個人,口水滴答,滿目桃花!
在“七寶”被風吉兒兇猛的眼神瞪得快要猴腦冒煙、灼穿個洞的時候,它抓撓着腦袋別過了眼,像是要避開風吉兒的視線,但那一偏頭,才似突然發現這桌上還有一個它沒見過的人!
然後,猴眼猛然聚焦,閃閃發光!“吱吱”叫一聲後,“叭”地跌坐在桌上,盯着那個人——
盯着專注!
專注到兩隻前爪不知不覺地支上自己的猴下巴,咧起了猴嘴,呲着猴牙,歪着猴頭傻笑。
它的的確確是在笑,神情誇張,卻與人類的表情雷同,不但笑,而且有一道道涎水開始順着嘴角往外涌,滑過胸脯,落於桌面,“吧嗒”有聲!
每一聲,都像驚在了某些人的心裡。
“這個唐雲引,竟能讓一隻猴兒也如此失態?”風吉兒的眼眯了起來。
“連獸類也望他失神,此人,可謂是天人!”龍佔天略略點頭,心中不得不承認。
“能令鳥獸無語,能讓羣花無色,世上恐再也尋不出這樣的男子!”卓也同樣望着唐雲引。
而唐雲引清泉涌動的眸中,從容淡雅,任園中輕歌曼舞,掌聲如潮,時間一點點流逝——
十四個女子,十四位佳人,十四朵名花!
當第十三位女子下臺時,月正當中,星子幾點遙遙掛於遠空,風似乎大了些,將亭中輕紗吹得橫飛。喬花娘並沒有像先前那樣爲大家引薦最後要出場的女子,但所有的人都突然靜了下來!
突然,亭中粉紅宮燈熄滅!光線驟暗!
像是被風吹滅的,四盞燈同時熄掉,亭內與亭後的暗色連成一片。只餘掛在場地四周的紗燈映照着亭中懸垂的薄紗,投射着無力的光芒。但衆人盯着那裡,即使只有輕紗曼曼,風聲獵獵!眼神卻一瞬不瞬!
咦?
有人開始揉擦雙眼,再睜得更大,去捕捉白紗後——
就見白紗飛舞中,隱隱約約有一具人形現在亭中央,似有若無,似虛若實,若非定眼細瞧,絕難看出。但那是否是一個人?或者只是幻覺?
薄紗無風自動,向兩邊捲起。此時,不知從何處投來一柱光線,猛地映亮了亭內,讓衆人的眼一下子又從暗到亮,幾乎被刺痛。
但適應光線後,看到亭中果然立着一個人!一個一眼就能斷定是女子的人!
雖然那僅僅是個背影,卻在一剎那間讓許多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瞧得,一襲薄綃裹嬌身,十尺長袖曳地飛!雲鬢峨嵋肩若削,體態婉轉如鳳翔!
好一個背影!簡簡單單立在那裡,竟透出無法形容的魔力!
尤其那兩肩鬆鬆不挺,看起來只是隨意地垂於身側,卻使她有一種骨子裡散出的慵懶。慵懶中又帶着雍容,雍容中還透着嫵媚,嫵媚外則是一些高高在上的華貴。
沒有人說話!
幾乎每一個人都在望着她,彷彿這一夜盛會本就是爲她而舉辦的?
簡隨雲的雙眸也在淡淡地看着亭中,脣邊是抹似笑非笑,呼吸平穩淺細,沒有任何波動。而她從始至終都沒有錯過亭中各女子的表演,就像在欣賞花開花落。
可以說,除了唯一一個人的視線外,其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那個背影上,包括立在附近的周府下人、管事與喬花娘。
而那唯一一個沒注視的人,是唐雲引。
他或品茗低望杯中碧液,或在擡眼間凝視簡隨雲,就好像眼前只有那杯茗,只有那個人。
任亭中風光瀲灩,與他無關!
就在此時,背影緩緩地動了,一隻臂輕輕一展,水袖揚起,像劃出去的波浪在空中漫開,輕束的腰肢也在緩緩地擺——
擺動間,是勾魂攝魄!
一大片抽氣聲響起,彷彿在勾動着一顆顆心在跟着悸動。而她,是在舞蹈?
奇怪的舞姿,卻無曲相配、無樂相合,只有腰間環佩之鏗鏘,還有風過中亭檐上的金鈴聲在做底音。
遠遠望去,皓月長空下,曳霧綃之輕裾,翩翩兮若驚鴻,袖間婉轉,與周圍的紗幔連成迷影,繪成飄渺,織成一副絕二無雙的畫卷!
“她要轉過來了——”風吉兒的聲音響起,眼直勾勾地盯着亭裡,看得是全神貫注,似乎也在屏氣凝神。
那個背影的確在輕舞間已一點點地轉了過來,漸漸轉向前,漸漸地要露出前身。
空氣已凝滯,雖然有風在舞動樹影,卻幾乎能聽到許多人的心跳聲正激烈地在胸腔中打鼓。而人們的注意力已經在瞬間都集中在了那個人的頸部以上——
如果她轉了過來,會是何等模樣?
“什麼?!”風吉兒的眼眯了起來。
場中也一片譁然!
誰也沒有想到,那個女子的正面終於轉過來後,竟然未得廬山真面目!
但緊接着衆人又再度屏氣。因爲他們看到了一朵牡丹!
一朵紅如焰、豔如血的牡丹,開在一片光滑如凝脂般的額上!那是她額前的彩繪,卻如活的一般,甚至那層層花瓣都在隨着她的動作漸漸打開似的。
而在那朵“牡丹”下,她的眉,如翠羽!她的眼,如晨星!她的臉,隱隱可見,又無法明見,因爲有輕紗遮面,只露眉眼!
但那慵懶而攜着幾分華貴的氣質,已讓人無法自已地要去想象,那隱約的臉會是怎樣的天姿國色?
“未想到這周家千金竟如此不一般。”風吉兒一手支着下顎,眸中閃過異光。
她的聲音很低,幾乎除了他們這桌外不會有旁人能聽到。但奇怪的是,亭中女子卻在此時將眼神遠遠地飄來——
那雙眼中是懶懶的媚意,媚意的深處竟是悠悠的清冷,沒有刻意的蠱惑人心,卻可讓看到那雙眼的人不禁爲之迷惑。迷惑她到底是嫵媚,還是傲冷?
而那雙眼瞟來後,若無意似無意地擦過他們的身——
沒有像前面的那些女子一般,看到他們這一桌人時會含羞帶怯,臉頰飛紅,但她的眼若即若離,像是同樣地受到了他們的吸引,遠遠地,就像廣寒宮的仙子在看着墜落於人間的水月——
隔着距離,也彷彿隔着千山萬水。
“她走了——”
風吉兒又開口時,亭中已無人!
那是女子竟然在舞蹈間就那麼翩然離去,走之前的最後一眼留在了這個方向,但人卻像是在舞中突然憑空消失了。薄紗再度垂下,徒留紗影橫飛人蹤杳。
從始至終,她未言一語,未露一笑,未顯真容!但亭下衆人似乎仍然無法回神,癡癡地看着,包括前面的諸葛聞與韓典章那幾桌上的人,也都不眨眼地盯望着那座空亭。
良久後,不知又是誰第一個嘆息出聲,接着是無數聲嘆息,一聲又一聲地瀰漫在空中——
僅僅是一個無言的舞蹈,以及體態間流轉的眼波,便已勝過許多女兒家的十八般絕技。
“周家小姐就這樣離開了?爲何不似其他女子一樣說些話,施些武技?”又有人突然開口了,一言驚起千層浪!
“不錯!她來去匆匆,連一個字都未說,甚至連白紗都未摘下,莫非是看不起我等?”
“的確,周淺然即使登場,怎麼卻如此含糊?她雖有絕妙舞姿,卻不肯顯露真容,到底是何意?”
……
討論聲紛紛而起。
“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怪不得此園名叫‘國色天香’,原來是因這園中有一個同絕品牡丹一樣的女人。”
卓也的聲音響起,他似乎也纔回過神來,而他現在的目光炯然,眼神澄澈,已無半分的迷惘,話中卻透出對中原文化的熟悉,第一句話就用了唐時詩人的詞句。
龍佔天聽了,不由想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迅速看向自己的娘子,滿眼的小心。彷彿剛剛的走神讓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夫人,但他卻沒注意到風吉兒那會的神情也好不到哪裡去,同樣的失神與驚豔。
但風吉兒反睨了他一眼,那一眼彷彿是在說“回去再與你算賬”,然後笑盈盈地看向唐雲引——
“唐公子,以你看來,周家小姐是否爲天下絕色?”
這個問題,吸引了卓也與龍佔天——
雖同爲男子,但他們同樣會在心底有些微的好奇,在這樣一個風華絕代的人的眼中,會怎麼看天下女子?
前場是喧鬧,這邊是安靜。唐雲引仍是淡淡的雅緻,舉手間的從容,會讓人覺得他根本沒聽到這個問題。
風吉兒也不抱希望,不覺得這個人一定會迴應她的話。且不說唐雲引話少,幾乎不與她搭言,更是從頭到腳都沒看過亭中一眼!
連看都不看,這個男人是用什麼做的?
“表相的華美,骨肉的嫵媚,都不及自然而然間帶出的神韻,天下女色何其多,真正有神韻的,只有一人——”
什麼?
泉水般的聲音傳來時,風吉兒怔住。
唐雲引回話了?
龍佔天與卓也也都怔了怔,唐雲引的話出乎他們的意料,而唐雲引的眼仍在看着簡隨雲。
那雙眼,爲何在此時竟讓人心生遐想?恨不得能讓自己沉入那雙眼中?
風吉兒猛地甩甩頭,去看簡隨雲——
淡淡地笑,明淨的容顏,與平常無異。
“吱吱”!七寶叫了兩聲,竟在此時連連點着猴頭,花癡樣的看着唐雲引,似乎這隻猴子在整個過程中都一直瞅着唐雲引不放,口水已經滴滿了它的周身,在桌面上匯成了一小攤“湖水”。
“諸位,稍安勿躁!請靜一靜!靜一靜!”喬花娘的聲音傳來,渾厚有力,似乎是爲了壓住場子而不得不提出了內力。
“各位先靜一靜,時辰不早,至此爲止所有的姑娘皆已出場,剛剛那位大家也都已猜出,不錯,她就是周老爺的千金周淺然,大家也別生怪,周小姐從小深居府中,極少見得外人,今夜一舞連我們的親家老爺也未曾看過,端的是驚天之舞!老身能看上這一眼,都覺得是三生有幸!”
她的話引起另一種反應,就聽又有人在人羣中朗聲附合——
“這倒是不假,國色天香亦不過如此,美之極,花之王,豔而雍容華貴,端而妍姿無限。一支舞決勝天下!奇哉!妙哉!”
“謝謝諸位的高言相贊,這周小姐是上天賜於周家的仙子,親家老爺平日視如珍寶,極爲疼愛,不是老身在這裡故弄玄虛,而是實在因爲淺然小姐貌奪天地,可令春秋無色,這絕勝之姿在平日裡是絕不肯輕易展露的。”
她的一番話無疑又是在乾柴上又澆下一桶油,熊熊烈火就快要在衆人的心中燃了起來,個個坐立不穩、心癢難耐。
“喬司儀,你這話怎講?今夜選那牡丹花仙,若周家小姐不現真容,我等又怎能秉公而選?只看舞姿、儀態,只見眉眼,不見相貌便給她評個花仙之名,那不是讓世人笑話?”
又是一片嗡鬧聲,就見那武人場中的少年們也都紛紛站起,叫囂不停。
“大家且聽老身說完,各位少俠、才子,請聽老身一言……”
困難地壓住場子後,喬花娘突然眨了眨眼,“各位,其實世事是沒有不變化的,那周小姐今夜雖不曾現出真容,但周老爺曾有言,各位都是遠路而來,來一趟實是不易,望請在本次花會結束後,各位能在府中多留得幾日,而這些日子,所有登過場的姑娘們也會一一走出繡樓,她們雖住進周園,但因籌辦這大會,卻也未盡情賞過洛陽牡丹,那時,還望各位勿嫌姑娘們鶯聲燕語中,驚擾了大家的雅興……”
前面登過場的女子會出現?那就是說,她們會在明日後與所有賓客同處園中,近距離接觸?喬花娘的話無疑是又澆了一桶油,引得羣情激動。
但人羣中還是有人喧喊,“那周家小姐又如何?”
喬花娘呵呵一笑,“周小姐就住在這園中,各位既然不走,那自然有機會再見她……”
“喔?周家小姐平時可也會遮着面目?”
“這個……”喬花娘頓了頓,立刻引得無數人的緊迫盯視,“實不相瞞,我那親家侄女平日對着外人通常也會戴着面紗,可她這樣做,是有她迫不得已的因由。”
“因由?有什麼因由?喬前輩說來聽聽……”臺下的人似乎都被勾起了好奇心,紛紛追問,就像浪潮已被掀到最高端。
“有時越瞅不到臉面,便越是心癢,在男人眼中,漂亮的女人更有吸引力,尤其是一個面容欲露未露、讓人好奇難耐的漂亮女人!”風吉兒笑眯眯地迸出這番話,盯着唐雲引煽動着眼睫。
那意思好像在說,遇上週淺然這樣的女人,他唐雲引再有驚世之姿,也難在此時揪過旁人的注意力了。卓也與龍佔天聞言,似乎都明白她指什麼,都看向唐雲引。
而唐雲引的身形紋絲不動,舉杯淺飲,聽了這句話後杯邊的脣角緩緩地、緩緩地向上浮起——
他在笑!
不再是眼中的淺痕,而是真正的勾起了嘴角,似乎是不以爲意的一笑。
風吉兒突然停止眨眼,怔忡地盯着他,再度恍惚——
龍佔天也僵住了虎目,像被人點了穴道,眼神一動不動——
而卓也提着酒袋的手也突然一鬆——
“叭”“吧”兩聲,酒袋落地的同時,桌上的“七寶”也仰面倒下,如果讓其他人也瞧到了這笑容,恐怕又會全場矚目,寂靜無聲。
但沒有其他人看到!他們的注意力都在前邊,而此時,喬花娘的聲音又高高響起——
“各位,周小姐面戴薄紗的真正原由,請恕老身在這裡不好斗膽相告,那是一個女兒家的秘密,但各位萬請放心,這個秘密老身會在明日親家老爺回府後與他商量過便給大家一個合理的交代,至於‘牡丹花仙’的殊榮最後會花落誰家,也請各位能不吝賜教,在明日傍晚前,給個決定如何?”
明日,還要等到明日?
話落,臺下突然靜一靜,接着,每個人心中的大火似乎都真正燃燒了起來,就聽人羣中再也聽不到喬花娘的聲音,衆人皆起身而立,對着亭後的暗色張望連連,喧譁中,紗燈映照下是一張張飽含了某種熱情的臉……
簡隨雲在此時起身,並且離開桌位向外走去——
“隨雲?”風吉兒詫異地望着她。
“累了,便自休息——”簡隨雲沒有回頭,已過白玉橋。
風吉兒眨眨眼,又看看前面的喧鬧,也起了身,走出桌位。
接着,是龍佔天。接着,是卓也……
一個接一個離開,既然天色已不早,既然他們在園中有往處,那爲何不去休息?畢竟腿長在他們身上。
至於唐雲引,他卻沒有起身,而是靜靜地望着簡隨雲離去的背影,輕笑的眼中,現出淡淡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