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入夜時分。
周園門前紅燈高掛,人影綽綽,持帖而入者川流不息。
那些人一律的男子,或戴紗帽着長袍、文質彬彬;或緊身衣、短衣靠,挎刀配劍,俠士風範!
“請進!請進!”周園高階門前有一山羊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格外引人注目。
他眼露精明,舉止間顯得極爲老練,更似有一雙火眼金睛,把在門口過濾着每一個入園之人。
凡持帖而來者,他先是驗查帖子的真假與否,再用那聚焦般的目光掃視對方,然後迅速作出判斷,而被他的目光鑑爲合格者,他會躬身尊請對方入園,滿面的笑意,滿口的和氣。
若無拜帖者,則同樣由他做最後的鑑定。上上下下將對方打量一番,並問其來歷,若覺滿意,同樣躬身一禮請其入園。但若對方面目不周正,或資質來歷不入其眼時,則單手一招,立刻跨來兩名家丁將其請至一旁去好好開導,將其打發回去。
於是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返的人不在少數。
當簡隨雲與男子遠遠而來時,月已高升,星已全明,他們來得並不早,入園的人流已至稀少,三三兩兩地排在門前。
“來得遲些,入園時纔不至引人注目。”男子笑眯眯,他說得很有道理,如果要參加花會,又不欲引人注意,最好遲到一些。
而他們這幾日來住於何處?
在三日前從周園退出後,男子便引着簡隨雲左拐右拐,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前。
那戶人家是洛陽城千千萬萬戶中的一戶,看起來極爲普通,但男子敲門後立刻有人應門。開門的是個老者,一臉的老實本分,見了他們也不多言就引着他們入內。
院中不大,收拾的乾淨利落,花木扶疏中別有小家小戶的情趣,要比客棧中的上等廂房來得安靜自在。
那男子悠哉遊哉,進了那裡就像在自己家裡一般。而院中除了老者還有一個少年,與老者是父子,同樣的撲實寡言,只是做事,一句話都不多說。
每日清晨,簡隨雲在自己暫住的房間睜開眼後,都會有一種香氣從門戶的縫隙中竄進,待她淡淡地起身、穿衣、開窗時,便必會看到一張臉現在窗外,伴着陽光撇進一室的笑。
“醒了?飲下這碗湯,洗漱後,早膳便好!”
笑臉的主人露出一口牙,左頰邊的酒窩淺淺閃動,手中捧着一碗紅色的湯。那親熱的模樣,就好像他以往的每一個清晨都是那麼等着簡隨雲醒轉,再遞上一碗湯似的,熟捻得很。
然後,待簡隨雲接過碗,他笑悠悠一折身,便落到院中搖起了一把鏟子,開始下廚。
而他竟然在院內架了口竈!當院做菜!
切、煮、煎、蒸……每一個流程都做得像行雲一般!如果說這個世上,有誰會在下廚時仍是一身清爽,一身自在,不帶半點菸火氣,還透着無限的快意,那一定就是他!
他做食物時,就像做瓷器的師傅在精心雕刻自己手中胚胎上的花紋,做得精緻、用心,神情中是樂陶陶,彷彿人生來便應該那麼快活,無論是在做什麼。
那對父子則像失蹤了一般,幾乎不見蹤影,只餘他與簡隨雲。簡隨雲有時會淡淡地看着他在那裡忙活,手裡執着他煮的湯——
湯是用極普通的食材煮成,一顆蛋、兩顆核桃、三顆紅棗,用一碗水上火半柱香後便啓鍋,盛入瓷碗。湯料雖普通,但簡隨雲不需那男子明言,便知那種湯對女子的身體極有益處,若是每日清晨空腹服下,能夠滋陰、益氣、健腦、養顏……
於是,三日中的每一個清晨,都有一碗湯,還有一桌色香味齊全的食物擺在院中花架下的小桌上,而花架上的翠蔭下會停着幾隻鳥,清歌飛揚,伴着他們進食。
除了早餐,其他兩餐只要不是在街上酒樓中進食,那男子也會頓頓親做。並且會泡了花茶,怡然自得地端給簡隨雲:甚至提了酒,半夜敲門邀簡隨雲躍到房頂上聽風賞月,一邊飲酒,一邊講故事。
他的故事雜而廣,有許多民間傳說,也有許多世人根本沒聽過的那種,他講的時候總是枕着雙臂半躺在房檐上,眼裡是星光倒映。
簡隨雲淡淡間如雲捲雲舒,是來酒便飲,來茶便品,來食便嘗,來曲便聽……
二人就這樣過了三日。
“得感謝周園有一株百歲的臭牡丹,否則簡不會在洛陽逗留如此之久。”男子笑眯眯地看着周園門前的紅燈,一邊行一邊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他的話沒頭沒腦,旁人聽了一定會覺得雲裡霧裡,但簡隨雲似乎聽得懂,轉眼看了看他——
“臭牡丹的花名雖不甚中聽,卻是好東西,百年的臭牡丹就更是難得,周園若不是有這麼一株花,簡是不會爲了看一羣女人而來此的,許是早已離開了洛陽,自行離去。”男子眨眨眼,似乎十分了解簡隨云爲何會逗留此地的原因。
簡隨雲仍在看着他,眼裡漸漸地涌上一些似笑非笑,“你,已知我需大紅花的用途——”
“大紅花?好,我們就叫它大紅花,這個名字好聽許多,人們總叫它臭牡丹,把好好一味良花叫得難聽了些。”男子笑嘻嘻,摸着下巴做出一幅思索的模樣,“第一奇毒‘午夜浮羅’被人們傳作是無解之毒,如果要破解它,除了一些罕見的靈藥外,若是加上一味百年大紅花的花根,也許真有奇效。”
簡隨雲的眼裡又漸漸浮上一些東西,沒有語。
臭牡丹是什麼?自然也屬牡丹類,又名大紅花、臭八寶等,功可行氣健脾,祛風平肝,消腫解毒,而其根部本身也略有小毒。但這樣的一種花類,如果放在簡隨雲手中,也許真有其他意想不到的藥效。
“我對解毒不算精通,這天下間除了你能配出解方,再無第二人!”男子又眨眨眼,意思是他只能猜出簡隨云爲何對那株花有些興趣,並不知真正的解藥配方。
但他接下來的話似乎纔是他的重點。
“簡,不如我們一同研究?你我相伴,共入深山大澤,尋遍天下所有草藥,除了研出各種良藥外,也去看看天下深谷幽山中的奧妙,聽說,海外有座仙山,終年輕霧飄渺,內有奇花無數,珍禽千種,常人難入,而在外遠觀,日日可見仙鶴成羣,引吭而歌,朔于山際雲霧中……”
他的眼很亮,語音悠長,極賦有誘惑力,彷彿隨着他的話語,眼前已不再是洛陽城的普通街道上,而是真到了一處世外仙山中——
簡隨雲的眼瞼緩緩垂下,隱在沒有燈光照映的陰影中,讓人無法琢磨她的情緒。
男子卻並不在乎她有沒有迴應,只是笑,“三日前與你同遊園,那株百年大紅花顯然不在外園,那今夜它定會現身,畢竟是罕見的高齡牡丹,周家會將它拿出顯示一番。”
“牡丹能長至百歲,不易——”簡隨雲淡淡語,看向了前方。
牡丹中,若是花期六十年以上者,便可以稱作是“百歲牡丹”,而能長至六十年的牡丹花,很少。花歲更久者,則更加難得。
前幾日簡隨雲與唐盈初入洛陽時,在“逢春酒樓”中,店中夥計便曾言過這次花會上會有一株真正活到一百年的牡丹,可謂奇絕。
“它能長到百歲確實不易,但未成靈,仍只是一株花。‘午夜浮羅’的毒性卻是過於陰毒了些,雖已有七十餘歲不曾出現,但若配出解藥以防萬一,也算那株花修下了正果,簡,若你不捨得摘取,我這隻手可以替你效勞,來個辣手摧花!”
他伸出一隻手,晃了晃,做了個連根拔起的動作,就像要去做壞事的孩子,顯得興致勃勃。
簡隨雲微微一笑,緩緩語:“到了——”
此時,他們確實是已至周園正門的石階下。男子的神情又恢復了樂悠悠的模樣,同她一起跨上臺階。
而在他們上階的同時,周圍立刻安靜下來,所有的視線都在注視着他們。
管家打扮的中年人也已發現他們,怔了一怔。
他二人俱都衣着普通,一身流暢、簡單,沒有名貴的飾物,也未作精心的裝扮,但已不需要再用華衣來襯。就見管家幾乎是轉也不轉眼地盯着他們,同兩旁的人一樣發着怔,並沒有上前攔着。
既然無人攔截,又何必停留?他們就那麼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在衆目睽睽中入了周園——
直到進入十數丈後,管家才恍如夢醒,喃喃着,“似乎忘了打聽他們的來歷?”
隨之,他的眼神閃了閃,也不打算再去追問,而是繼續查視着後面的人流。
周園內——
花香陣陣,紗燈串串。
一輪圓月,淡淡地掛於東方的天際,因未到中天,反倒沒有人間的燈火來得亮眼。那些紅色紗燈墜於石路兩旁,順着甬道一路延伸,似乎在爲入園的人勾出路向,不需人引路,只需順着燈走便是。
今夜的周園不同前三日,牆內牆外皆有人看守,尤其牆內處處有崗,步步有哨,若有人想似前三日那樣越牆而入,已是難事,看來周園十分看重今夜的大會,作了周密的安排。
簡隨雲與男子便在燈路中穿亭過院,走了約有一盞茶的功夫,來到了三日前遊人不得隨處進入的那處院落前。
“國色天香”四個大字仍然醒目地刻在那裡,而門旁左右各立着幾名妙齡女子。個個都是豆蔻年華,聘婷秀麗,一色的淺綠薄衫,笑微微似春花一般。每走入一人,皆齊齊側身一禮,直叫入內的男子中定力稍差者會忍不住心襟盪漾。
簡隨雲二人走近時,那些女子臉上的笑凝住。一個個眼露恍惚地盯着簡隨雲似閒花飄入,直直地站在那裡沒有反應,直到觸及男子的醉眼流波時,才猛然回了神,接着便赤紅着臉低下頭去。
在他們已深入內園後,幾名少女竟還在臉紅,過了半晌才擡起頭來恢復正常。
而裡邊的院落與外邊相比更加精緻,小橋流水、花木繁多,不只種有牡丹,其他品種的花草也滿目皆是。當過了一座漢白玉的石橋後,地形乍然開闊!
一座特別的假山,映入眼簾!
它高約兩丈,磊石疊就,但這並非它的特別處!
所有看到它的人,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座亭!
一座讓人會產生無限暇想的涼亭!
紅柱碧瓦,雙層八角,金檐斜挑,高高聳立在假山頂部,亭中掛有粉色宮燈,繁複瑰麗,綴有流蘇,映出一份朦腚又迷幻的色彩!
每兩隻紅柱間都垂着輕紗薄幔,半透明,隨着夜風輕舞,而它的金檐上又都綴着一隻極大的金鈴,在周圍的紅燈映照下,那些鈴在夜風中播散着脆耳的聲響——
“叮噹”、“叮噹”……
如化在風中的囈語。
那真是一座夢幻般的涼亭,吸引着衆人的目光。
“涼亭便是選仙的所在了。”男子的眼瞟了瞟亭子,摸着鼻子笑。
在假山後是一片黑暗,沒有半點燈光,在這面光亮處則立着許多榮府的家丁攔住了向後的通路,這面的人只能看到遠遠的有一列廂房,連着迴廊直通假山後。
“聽說,那處迴廊就是佳人們出場的地方,她們會順着迴廊直登這座涼亭。”
有人在說話,是幾個文人在對着假山指指點點。
而假山這面擺了許多鋪着錦毯的高背大椅,每四椅圍成一桌,桌面置有茶點,所有的桌位都似戲園裡的擺法,排成一個扇形,椅背均朝着他們進來的方向,另一面刻意空出。
密密麻麻、一排又一排,看去約有百張桌位,幾乎已坐滿了人。卻在中間放一條約丈餘寬的過道一分爲二,將所有的桌位分明地隔成兩個空間。就見先前到了的那些人走過去後,被等在那裡的周家家丁引着分別坐於兩處。
似乎左邊是文人聚集的所在,右邊是武人的天地,穿着打扮截然不同,壁壘分明,但人數過於衆多,難以看清人羣中都是些何人。
簡隨雲二人並未向前,擇了一處文人區中離假山距離最遠,也是最爲偏僻的角落坐下,因那些人多數都爭着往前坐,後面的位置反倒無人問津,尤其這最偏遠的幾張桌位旁邊有花木成蔭,暗影幢幢,更是無人問津。
他們一入座,身子便掩在暗影下,並沒有多少人發現到他們。
“好茶!”男子提過桌上的壺,嗅了嗅,樂悠悠地斟在杯中,一杯推給了簡隨雲,一杯自己端了起來。
“當——”
一聲鑼響,震碎了前面人羣的喧鬧,那些早來者有彼相相熟認識的,早在那裡互相開始寒喧,稱兄道弟一番,此時被鑼聲吸引,停止了話頭,齊齊看向鑼聲的來源處。
就見假山上出現了一個身材寬胖,笑得很和氣的中年婦人。她立在亭前的堆石上,向四周不停地施禮,對文人施的是女人的福身禮,對武人則是豪爽的江湖抱拳禮,聲音洪亮地開了口——
“各位,小婦人喬花娘,給各位見禮了!”
第一句話剛剛落音,右邊的席位中當即又有人議論起來,紛紛討論着喬花娘這個人。從那些人的討論聲中,不難得知這個婦人曾在江湖上也算個名人,後來嫁了人,便退出了江湖,而她夫家與這洛陽周家是姻親,她女兒嫁給了這周園的長子做了周少夫人,她也就是親家長輩了。
“各位,今夜來此的都是當代少年才俊,文有韜,武有略,是拔尖的人才,喬花娘幸之,能在今夜爲這選仙大會做個司儀,把各家的姑娘一一介紹給大家,也請大家棒個場,幫着選出一位美貌與才藝最爲出色的佳人,我們就封她爲這次牡丹花宴上的‘牡丹花仙’成全了那些姑娘的色藝雙全之名,如何?”
她的話又是捧又是揚,臉上笑開了花,就聽下面有人連連回應——
“好!”
“好!!”
“好!!!”
賞花品女人,哪個男人不歡喜?那文質書生也拍着摺扇連連稱好,更別提武人中的叫囂。
“多謝各位,明月當空,美景當前,接下來便是美人如卷,各位,喬花娘在此不防說句不是笑話的笑話,今夜的佳人全是千里挑一,萬中選出的美人兒,個個明眸皓齒,有才有藝,更是未出閣的女兒家,平日裡是眼高於頂,不把世間男兒看在眼中,若今夜這滿園才子少俠能入得了她們的眼,那咱這‘選仙會’可就不僅僅是選仙會了,呵呵……”
此話何意?
下面的人羣中又引起一陣反應,那話中欲露未露的意思讓衆人興奮起來
“莫非這選仙大會,反要成了選婿大會?”男子笑眯眯地看了看一桌子的茶點,搖搖頭,從自己懷裡摸出一個紙包,展開——
那裡面原來是一些蜜餞,色澤晶瑩,看起來十分可口。
“這是兩日來我製出的百花蜜餞,納有百花精華,配着茶吃,人會越來越漂亮。”他眨眨眼,自己拈了顆塞入口中,將其餘的全遞給了簡隨雲。
簡隨雲淡淡接過,也不應語,眼睛看着假山花亭旁的一盆開得茂盛的紅花。
那株花,花型小而成簇,有些像繡球花那樣是小花堆成了圓形,看起來不怎麼起眼。但那似乎是唯一能讓簡隨雲盯着的東西。
“百歲的大紅花果然開得旺盛,那株上面約有六十餘朵花盞,好花,好花!只是,任憑它花齡奇絕,名字卻不好聽,竟成了這選仙大會的配角,只是擺在那裡稱稱景,沒有人提起它。”
男子也看向那株花,嘴裡含着蜜餞。
而現場確實沒有半個人提到“百歲牡丹”,彷彿所有的人都忘了這是賞花日,即使那株牡丹更加難得,比“百歲牡丹”還要百歲,而且就擺在人人可以看得到的地方,仍然沒有任何人提起它。
“時辰不早了,各方少年豪傑基本已來齊,選仙大會現在開場!”喬花娘一聲唱,就聽又是一聲鑼聲響起,“當”!
全場靜了下來!
“這入場的第一位姑娘,芳名叫作葉旋兒,剛剛二八年華,除了詩詞歌賦皆有浸染,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外,更妙的是,她的笛聲可稱一絕,曾傾倒無數音律高手,堪稱奇才!呵呵,老身在此處所說也做不得準,還是要靠大家自己的耳力來定奪……”
喬花娘的語調越放越慢,人也漸漸向後退去,身形漸漸隱入亭後的黑暗中。
但已經沒有人去注意她在說些什麼,因爲,在她最後的一番話開始時,一曲笛音天際傳來——
悠揚、輕快、靈動!
就似有無數百靈鳥正振翅而來,鳴叫着盤旋不去,讓聽到的人一顆心跟着飛揚、飛揚、再飛揚——
周身如沐浴在三月的明媚春光下,似乎看到了青青草地,滿坡山花;嗅到了草木芬芳,泥土清香;聽到了潺潺溪水,牛羊喊叫,還有那趕着牛羊的牧童正遠遠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