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柳林鎮,一片蕭瑟。
與前一日的人潮熙擁相比,此時的它,宛如是被狂風暴雨沖刷過的布履,皺褶而蒼白,沒有顏色。
整條大街上,只有風,沒有人。
一地的零亂,菜葉、破布隨處可見,被風捲起後四處飛散——
不論是當地居民的院落,還是沿行走的客棧、酒樓,所有的門戶都緊閉着,閉得嚴絲合縫,悄無人聲,甚至前兩日不時傳出的孩童的啼哭聲也聽不到了。
靜!
非常靜!
仿若一座空鎮!
唐盈步上一家酒樓,敲門——
“呯呯呯……”敲門的聲音越來越高,卻只顯得這裡越發的靜,無人應聲、無人開門。
回頭看看臺階下的簡隨雲,她笑了笑,“姑娘,我們只能再找其它店家了。”
簡隨雲脣邊的弧度淺然,無可無不可。
於是,沿街而行,走過整整一條大街後,在最街尾,也就是鎮子的最西頭,終於看到了一家門戶大開的小店。
那家店土坯牆搭就,十分簡陋,門前沒有臺階,窗子直接臨在街邊。如果誰打窗口走過,一眼就能將店內覽個無遺。
“姑娘,我們先且在這裡粗略地進些早膳後,再上路如何?”唐盈詢問着簡隨雲。
這家店,實在太小,甚至很不乾淨,只有搓着光腳板做苦力的市井百姓纔會光顧。但它是唯一一家開着門的飯館。
簡隨雲淡淡一笑,擡步進入,絲毫沒有介意的意思。唐盈隨着跨了進去,沒有想到一進門後,便看到了兩個熟悉的人。
其實也不算熟悉,至少她認得對方,對方卻不認得她,尤其是現在戴了人皮面具的她。
那兩人坐在靠裡的位置,緊臨着一面灰突突的牆,但二人如珠玉一般,格外醒目,就算是上了年紀、花了眼睛的老者進來,也會一眼瞧到那兩個秀麗、雅緻的人兒。
而在她們進入後,對方也在盯着她們,在看到簡隨雲時,兩雙眸中是明顯的愕然與驚異,還有怔忡——
直到她們撿了一張靠窗的位置坐下,那二人依然沒有移開目光的意思,駐留的時間之長,讓唐盈起了疑惑。
畢竟,對方不是普通人,而是素有定性,也見慣了世面的江湖之秀,在平常的情況下絕不會盯一個人盯得這樣失神。
就算簡隨雲有無法形容的意態,他們也不應該會這樣,莫非?
“二位客官,咱這店裡實在沒有什麼東西可招待二位了,今早天不大亮,小店的門就被敲得震天炸響,夥計們只是開的晚了些,兩扇門便散了架——”
一個瞧起來像是掌櫃的老人迎了過來,一邊打着躬,一邊說話,神情間頗爲無奈,說到這裡時眼睛看了看門的方向。
唐盈順着望去,也看到了門框旁的牆上倚放着幾塊木板,依那大小與形狀,拼湊起來後,正是兩扇門。
難怪此處會門戶大開,原來是無門可關。
“那些大爺們涌進來後,不但將小店的門給拆了,連店內的吃食與燒酒也都點了去,吃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將小店裡吃了個底朝天,這會兒實在沒什麼東西可招待二位。”
老掌櫃搓了搓手,眼裡賠着千萬個小心,生怕得罪了她們一般。
“那些人都是江湖人?”唐盈一蹙眉,詢問。
“是,是,都是這兩日來在鎮上出沒的大爺們,昨夜兒走了個空,今早又都涌了回來,說是用了飯食便要趕路——”老掌櫃的說得含蓄眼珠子看着簡隨雲,似乎也有些迷離。
唐盈很快斷定,那些人應該是黎明前從紫雁山退出的江湖人,至於這掌櫃的與當地百姓自然也應該知道江湖人是衝紫雁山去的,畢竟昨夜的殺伐聲可傳出數裡遠,這小小鎮上豈能聽不到?
所以,才緊閉門戶,生怕不小心露個面,惹了那些人。但這家店顯然是被一些粗莽之人給砸了門戶。
“店家,你這裡有什麼便隨便上些什麼,無需多好,能裹腹就行。”她安排着,要到下一個城鎮快馬加鞭也得有半日多的路程,她們沒有乾糧,最好吃些東西再上路。
“這個……”掌櫃的又搓搓手,“小的這裡只有後院的老母雞剛剛下了幾個蛋,還有缸裡存着的一些舊糧食,如果二位客倌不嫌棄的話,小的就給您二位拾掇拾掇,湊兩個菜端上來如何?”
唐盈看了看另一張桌子,那二人盤中的食物,有滷肉,也有小菜,雖不精緻,但遠遠比這掌櫃的所說的要豐富。也許是因爲對方來得早的緣故,纔將最後的飯食都點了去。
於是,擺擺手,“隨意即可,早些上菜纔是。”
“是、是,二位客倌好性情,先前的大爺們若要有您四位的好性情,咱家那幾個夥計也不會爬在牀上起不來了——”掌櫃的搖搖頭,衝她們與另張桌上的二人哈着腰,尤其是對那二人千叩萬謝,“要不是您二位,那些大爺們許是連這整座店都不放過的,老頭子還要多謝謝二位。”
原來不是這家店裡沒有小二,而是所有的小二都被人揍爬下去。
看來是那些江湖人在紫雁山受了氣、吃了虧,跑這裡來發飈了,若非旁邊桌上這二人在此鎮着,恐怕那些小二就不只是爬在牀上那麼簡單了。
於是,唐盈看向那桌人,只見對方還在盯着簡隨雲,聽了掌櫃的話後,其中的男子微微一笑,“莫要客氣,先去給兩位客人準備飯食纔對。”
“是,是,小的這就去!”掌櫃的衝着那人連連點頭,退到竈間。
“可惜,我們這桌上的飯菜已經吃了過半,否則,可請二位來共進——”那個桌上的女子也笑了,眼睛還在盯着簡隨雲,似乎是想確定些什麼。
簡隨雲微微地笑着,沒有說任何話。
唐盈心中一動,正欲迴應,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嘩啦、嘩啦”“嘩啦、嘩啦”……
十分清亮,像是什麼在被搖動,但在寂靜蕭索的街上傳來卻顯得突兀,就似從地底鑽出的一般,伴着風聲,還有滿街亂飛的髒物,越發的詭異。
她與簡隨雲離窗最近,略一偏身,便能看到窗外,而那聲音由鎮的東頭傳來,一點點地在靠近——
越來越近——
放眼探去,只見街那頭有一羣人行來,走路無聲,人數卻不少。
當先一人通體的錦綢藍袍,明晃晃的,臉孔發圓,身子也發圓,卻圓潤得恰到好處,讓人第一眼就把視線集在他身上,而他邁着八字步,走得是不急不緩,左手搖着一件碧綠的器物,右手則抿着沒有鬍子的上嘴脣,咧着嘴在笑,笑得就像個銀元寶。
“嘩啦”“嘩啦”的聲音就是那件器物發出的。
“真財神”?
唐盈眼神一閃,只有她一人瞧到了外面,另一張桌上的二人則也含着疑惑向大開的門口看去,似乎在等着聲音的來源從門前經過。
簡隨雲則依然不爲所動,沒有張望,也沒有打算回頭。
街上甄財神的身後,跟着二十餘個穿着粗布衣衫的漢子,排成一列,每二人擔着一副擔架,擔架上則罩着一張白色的麻布。
麻布下隆起來的部分是什麼?
只見有些擔架上的尾部露出了一雙雙大腳,赤裸裸的,沒有穿着鞋子,正隨着擔架的移動在“一顛一顛”的晃悠着。
那是人的腳!
擔架上躺着的便絕對是一些人,一些不能動的人!
那些腳則似乎是因爲被擡着的人體過於高大,麻布無法蓋全才露了出來,但頭顱的部位卻捂得嚴嚴實實,見不得光一般,就像要出殯的屍體。
前後共有十幾具,被人擡着在風中迤邐而來,再配麻布刺眼的白色,形成一副奇詭的畫面。
難道真是些屍體?這鎮上沒有了棺材,只用幾張麻布覆蓋就草草了事?
那屍體從哪裡來?
若是從紫雁山擡出來的,爲何現在纔出現在鎮上?
或者是那些兇狠的江湖人出了紫雁山後,濫殺了無辜,弄出了幾條性命?
最古怪的,爲何會是由那個自稱商人的“真財神”在引人擡着?
擡擔架的漢子們穿着普通,長相也極爲普通,卻腳下輕悄,擔架在他們肩上絲毫不顯費力,像踩在棉花團上一般,不到片刻,一行人已行至了窗下——
而那位“真財神”也看到了唐盈。
唐盈與他是對着的方向,他最先瞧到的一定會是唐盈,圓圓的笑臉上並沒有什麼變化,掃過唐盈一眼後,就不再望着她。
唐盈心下明白,這是因爲自己戴了人皮面具的緣故,對方認不出她。但那人又前進了幾步走到正窗外時,突然停止了腳步。
停得突兀!
停下後,立在窗前盯着簡隨雲,臉上有什麼東西快速地一閃而過——
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那到底是什麼,眼裡則涌上一種見了老朋友似的歡喜,衝着簡隨雲一彎身,笑呵呵地說:“真巧,咱們在這兒遇上了。”
簡隨雲聞言,偏頭望向這個人,微笑一笑。
窗外人怔了怔,似乎也因簡隨雲飄然似含有香氣的笑而驚訝,但他極有定力,眼睛眨了幾眨便回了神。
回神後,開始仔細地端詳着簡隨雲,就好像是第一次遇到一般。就算當日在酒樓初遇時,也沒見他打量得這般細緻,眸中甚至含着幾分估量。
簡隨雲任他細細地盯視,淡然的眼則望向了那些擔架——
唐盈心中早對擔架產生疑惑,此時也望了過去——
巧的是,正有一陣強風吹過,甄財神身後第一隻擔架上的麻布一角便被吹起。
旁邊護擔架之人立刻發現,用最快的速度伸出手又把麻布掖了回去,遮住了擡架上之人的臉面。
但即使只是短短一瞬間,對唐盈與簡隨雲來說已足夠看清麻布下的情形。
只見簡隨雲神態平靜,未曾有什麼變化。而唐盈的臉上驟然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