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殺手中的殺手?
江湖中,有俠客、有異士、有強盜、有飛賊,當然也有殺手……
但殺手,也分等級。
有一種殺手,是被人圈養的,一生只爲一個主人效命,也就是那個培養他們的幕後人的死士。但這種殺手爲江湖人所不恥,認爲上不了檯面,算不得真正的殺手。
因爲沒有自由。
還有一種殺手,是被人花重金僱請的。而這之中又細分了很多級別,如果是隻要花些錢就能請得動的,也不算高明的殺手,江湖中隨便也能找得出成百上千個。
但如果是想花錢,也得費盡心思聯絡、尋找才能僱到的殺手,便有些身價了,而且一定是武功高強、殺人時極少有失手的那種。
“江湖十三煞”便是這最後一種,不但是,還是其中最頂極、最一流的。
顧名思議,他們有十三個人,在殺手中的武功排名也排在前十三位,但他們除了武藝高強,各有一項絕技外,也是最爲冷血、最有手段的。
並且也是最爲“團結”的。
他們的血沒有溫度,其中幾個曾經親手軾殺自己的父母、妻兒,可謂是無情、無心,怎麼團結?
江湖傳言,他們十三人之間有個協議。協議中,十三人平時各不干擾,自己接自己的活,但如果“靶子”太棘手,無法一人成功伏殺外,其他人可以參與,佣金自然也會視難易程度向僱主加倍索取。
而如果有人因接下任務不幸失敗,其他人中將會有人出面接收那個人的財產,並且由誰接收,也由誰替失敗的人報仇雪恨,繼續伏殺對方,直至將對方挫骨揚灰,分屍解肢。
這不是空穴來風,據最可靠的“江湖風言錄”中記載,五年前,十三煞中的老六失敗了。
失敗的結果是死亡,被那個“目標人物”發覺後反殺了他,但那個目標人物在不出一個月後,被另外的幾個殺手合擊,最終是將其心臟挖走,屍體分成了十塊,其中的三塊被送回了“目標人物”的家,讓其家人親眼過目、暈厥一片。
而那個被害人也是江湖中有名的人物,身手是極高的,家族勢力也是極大的,仇家纔不惜花重金置其於死地。
但被害人不只那一個,其他所有被害人的家屬有很多,個個都想替親人報仇!想把“十三煞”千刀萬剮!卻沒有人能找到這十三個人,也沒有人能見到他們的真面目。
見過他們的都死了,死的也都是他們的“目標人物”。
連那些花錢的僱主也見不到他們,費盡心機後,只能找到他們的聯絡站,把銀票和被殺人目標的資料放下後,就只能等着傳來暗殺成功的消息。
所以,“江湖十三煞”現在其實是“十二煞”,但他們是殺手中的殺手!也是殺手中的傳說!
神秘、血腥、殘忍,無情!
爲暗殺,不折手段!
十幾年來,也只有那個老六失敗過,其他人則是無一失手,成功地伏殺了形形色色的人,被殺的則有高官、有俠客、甚至有武林泰斗……
同時,他們對僱主極爲守信,失敗後寧肯自盡,也不會透露關於僱主的一切消息。這一點,由今天那兩個人服毒自殺便可看出,也讓唐盈不得不相信所有關於“十三煞”的傳說。
而她之所以猜測這些人是來自“十三煞”,也是因爲那個扮作女童的侏儒使得是“血毒掌”。雖然她江湖經驗淺,但江湖中大小的傳聞與訊息卻是十分廣博的。因爲她是唐家人。
更因爲唐家人多勢衆,遍佈江湖各地,每一個門人子弟都受過專門的訓練,包括掌握江湖動態,瞭解江湖軼事。所以她聽說過,“十三煞”中第十一煞的特點最爲明顯(侏儒、五十餘歲、擅施血毒掌),其他的只有綽號在江湖中傳佈。
“沒想到我唐盈有如此大的面子,竟然有人肯僱請其中的三個來對付我。”她苦笑,將所瞭解的關於這些殺手的傳聞全講了出來,心中在想,要殺她的人倒底是誰?能請得動“十三煞”中的三個,得花巨資,是誰恨她恨到了肯花這麼多銀兩的地步?
“簡姑娘,唐盈連累了你,此次恐怕會招來十三煞其他十煞的報復,還請姑娘用過這頓膳後,繼續自己的行程。”唐盈盯着面前青衣的她,語氣間十分誠懇。
“你的腹中,在叫——”青衣的她沒有回視唐盈,似乎只在專注地進食,但這一句話讓唐盈發現自己的肚子確實是在叫,而且不知已叫了多久。
臉騰的紅了,想起自己有三日不曾吃過東西,即使在分神想着事情,肚子卻無法自欺欺人,不斷地“咕嚕嚕”的響。
再瞧了瞧旁邊的紫衣男子,見對方似乎笑了笑,也正在舉筷,便又放低眼,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這碗粥,遮住了自己臉上的紅霞。
這是一碗剛剛煮好的粥,也是適才那個婦人爲了她又特意架火熬的,雖然時間較短沒有煮得太濃爛,卻比其他食物更適合現在的她。而當第一口米入了喉嚨時,她發現自己的確很餓,餓得無法再去想剛剛說的那句話,幾乎是一口氣就喝光了整碗粥——
放下碗,胃裡暖融融,心也不再餓得發慌,看着那隻空碗,她又問出了盤桓在心中的疑惑:“姑娘,唐盈不明白,姑娘怎會察知先前那碗粥中有毒?”
唐盈不得不承認,即使她中過一次“紫金香”,但萬萬沒有料到在今天今時這種情況、這種環境、這種地方,竟然會有人再次投毒。青衣的她,不是神、不是仙,更不會提前料到會有人來投毒,尤其還是針對她唐盈的。
何況紫金香無色無味,就算青衣的她能辯出那種毒,但當時那碗粥是放在了桌子這一邊,離青衣的她有一個桌面遠。
除非,她有防備,在婦人往桌上置菜時就看出了破綻,生了疑心,格外注意了那碗粥,才能發現異常。
簡隨雲聽了唐盈的問題,微微一笑,如花開一瞬間後便墜落,落入了別人的心中。
“來人若無異樣,不會有人去注意粥中是否有毒。”
原來真的是看出了破綻,但破綻在哪裡?
看着那個笑,唐盈發現自己即使見過多次,也總是忍不住恍惚。而她是女子就已經這樣,那男子看了這個笑容呢?
望向紫衣人,發現他那雙眼裡似乎有東西浮過,卻不分明,也許是她望過去的遲了,沒有捕捉到。
定了定心神,唐盈開始猜測,“逃走的那個殺手易容術極爲高明,與真正的主家娘子幾乎一模一樣,我之前雖未見過主家中的任何一個人,但當時扮作公公的老者一直低着頭,而扮作女童的侏儒則始終掩在婦人身後,一切顯得極爲合理,莫非是那個婦人話語太多,與真正的主家娘子有些不同,才讓姑娘聽出了破綻?”
在之前,她曾經想,殺手們是不是提前就喬裝在了這裡?但很快被她自己推翻這個想法。
如果殺手早已潛伏在此處,扮作了農家,不可能今日晨間纔出手。在她昏迷的這三日中,有太多更好的機會可以出擊,尤其是在青衣的她爲自己療傷時。
清毒,免不了會運用內力幫她逼出體內餘毒,最是不能分神與分心,也比施針時更馬虎不得,如果殺手在那時出手,勝算很大。只要幹倒青衣女子,再殺她唐盈豈不是再簡單不過?必竟當時的她仍在昏迷中。
可見這些殺手來此並不久,也許是清晨纔到的,而她在那老者與侏儒七竅流血後,仔細觀察二人頸下,纔看出果然都戴着人皮面具。面具下的臉孔,是兩張陌生、平凡,甚至是醜惡的男人的臉。但也證實了她的推測。
“他們所扮的主家人,惟妙惟肖,說話、神態無一露洞。”
是青衣的她回覆她的問題了。
“但依然被姑娘看出了。”唐盈心中更加迷惑。
那個喬裝爲婦人的殺手既然敢說那麼多話,自然是對自己的易容術很有自信,連聲音也應該與真正被模仿的人相差無幾纔對,而當時青衣的她幾乎沒有回過頭,始終端坐不動,怎麼會發現破綻?
一旁的紫衣男子此時也停了動作,看着青衣的她,似乎也在等答案。
“手。”青衣女子一個字。
“手?”唐盈的眼睜大。
“兩位姑娘,這是俺家年前放在窯裡的蕃薯,甜得很,俺特意煮了幾個,你們嚐嚐。”此時,先前送大餅的婦人又走了過來,將一個裝着蕃薯的盆子一同置在了桌面。
唐盈不由地專注地看這個婦人的手,並且在揣想着青衣的她的話中意。可直到婦人離去,也沒看出些什麼。
“這婦人的手很正常。”唐盈盯着對面的她。
那個婦人的手的確正掌,兩隻手掌都是五根指頭,既沒有少一根,也沒有多一根,而在她印象中,逃跑的那個女人的手也同樣很正常,並且似乎也做了裝扮,甚至與真正的主家娘子一樣長着粗繭。
紫衣男子在此時卻突然說:“這個婦人用的是左手。”
“左手?”唐盈下意識的重複,腦中靈光一閃。
“想起來了,先前那個殺手在放碗盤時,用的是右手。”
一定就是這裡不同!
殺手雖然在模仿農婦,卻萬萬沒有注意到農婦不同於大多數人一樣,慣使左手做事。心中越想越確定,再看對面的她,似笑非笑,沒有說話,卻似乎不反駁她的猜測。
“姑娘真是心細,換作唐盈,既使見過那主家娘子,也斷然不會發覺這用左手與右手的細小地方。”她說的是實話,並且開始明白自己的江湖經驗真得很差。
甚至不如身旁這個紫衣男子。
“其它破綻,可以由他來對你說。”青衣的她微笑,緩緩地看了一眼紫衣男子。
紫衣男子意外。
唐盈更意外!
這男子與自己是同時見到那婦人的,青衣的她卻說這男子會告訴她關於殺手的其它破綻,讓她有些難以相信。
紫衣男子似乎在思索,撫了撫下巴後,盯着青衣的她,眼中有一份幾不可察的亮光閃過,“那個婦人,的確還有破綻。”。
唐盈怔了怔,衝着他抱拳,“願聽其詳。”
如果這男子真說出什麼,她唐盈就真得要從中反思了,自己連一個非江湖人的觀察力都不如,那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
“在下當時奇怪,一個農家婦人如果聽到有人肯花重金購買一些乾糧,定會欣喜萬分,絕不會那樣冷靜地把賺取銀兩的機會往推拒。
唐盈一怔,不由暗中點頭。
是的,如果是真正的農婦,一生都未見過大量的銀兩,骨子裡對錢既是“小氣”的,也是貪財的,必竟農人在地裡一年忙到頭也不會掙出幾文錢來。怎麼可能會輕易地失去這麼容易賺錢的機會?
就算這些日子收了青衣的她不少的銀錢,也不會表現的那樣無所謂。一定會滿臉喜色,拉着紫衣人不走,即便自己分不了身,也會讓同行的公公或孩子領着去那兩裡外的村子裡,到自家的親戚家去。
那樣,纔不會少了賺錢的機會。
“在下還奇怪,這裡如果只是租給兩位姑娘暫住,也不應該少了吃的東西,至少竈房裡會有些存糧,地窯中也會有年前埋下的吃食。”
唐盈再點頭。
不錯,連她躺的那間屋子都掛着舊玉米,可見竈間一定不會像當時那個“婦人”說的沒有什麼吃的,除非她是想打發這些人快快離去。
“但在下心中雖有疑慮,當時卻不能由此斷定什麼,而且與兩位姑娘非親非故,不便隨意妄斷。”紫衣人看着唐盈,說得鎮定。
唐盈笑了笑,心中對這個男子的評估又高了幾分。
“當在下照着那婦人所指的路向那村莊走去時,發現路上積泥未乾中的腳印——”
唐盈聽得認真,卻不知這件事與腳印有什麼關係?
紫衣人繼續,“常人如果行在雨後的泥路中,腳印不會只是淺淺的痕跡,而婦人一行三人的腳印卻是極淺,淺得遠遠超出一般習武人所能達到的境界。。”
唐盈又吃一驚。
來時的小路有未乾的泥?應該是昨天下過一場雨引起的,所以今早有霧,也所以先前那像仙翁一般的老人離去前提到了“雨過山也青”這句話,而林間因爲有樹蔭遮着,潮氣更重,自然比這院落中壓實了的土地要溼一些。
紫衣人說那腳印極淺,不似普通人的腳印,果然是處破綻。如果她也注意到腳印,也一定會覺察到那一老一少一婦人的來歷可疑,必竟只有會輕功的習武人才會提氣,走在泥上也纔會不驚起任何泥點。
“如果只有一個人的腳印不正常,在下尚能理解爲農家中也有世外高人,但三個人的腳印都不尋常,未免難以解釋了。”
唐盈怔怔地點頭,那三個殺手來此時也許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們行在泥路上也全憑習慣,自然而然的提氣,以免污了褲角。卻沒想,也正是這一點,引來救兵,也亂了他們的暗殺計劃。
青衣的她微笑,添了一句話,“婦人立在桌旁擺菜時,腳下無泥,衣裙乾淨——”
唐盈再怔。
原來青衣的她也觀察到了這個細節?如果是普通農婦,就算愛乾淨,穿着新衣出門,但不可能在走過泥地後,裙角上還會一個泥點也沒有。
想到這裡,她把視線投向籬笆門前的地上,又一路沿到這裡,果然沒有看到明顯的泥腳印走過的痕跡。
一種感嘆升起,原來她唐盈的觀察力這般差勁。
“姑娘的心思細膩,在下驚佩。”紫衣男子此時盯着青衣的她,眼中再度閃過一絲亮光。
青衣的她似乎沒有看到,又似乎看到了不以爲意,端起了自己的粥,緩緩地喝着——
“察覺腳印不對後,在下立刻懷疑那三人不是簡單的農人,又思起離開這裡時眼角曾瞥到那躲在婦人身後的女童一眼,看背影竟是粗壯寬大,不像幼女的體型,而且行爲過於羞怯,似乎在掩飾自己的臉部,於是開始在想,這些人喬裝打扮是爲了什麼?”
紫衣人頓了頓,淡淡地繼續,“正下更加留意路面,又走出不遠時,發現地面的腳步凌亂,其中一對腳印是普通人的,但走到那裡便斷了,另外則有一對極淺的腳印竄入林間,於是命手下去林中搜索,很快就發現了一個農家婦人暈倒在林中,身體還熱着,手上沾着麪糰,看來是剛剛纔做過飯,沒有洗淨手便急匆匆出門,再翻到正面,竟與剛剛見到的婦人一模一樣……
所有的迷都解開了,看到了真正主家娘子,紫衣人便更能肯定這座小院將會發生不尋常的事情了。
“在下雖與二位不相識,並急於趕路,但見唐姑娘面色蒼白,似乎是大病初癒,這位姑娘又意態不俗,絕不像那作惡之人,而對方喬裝打扮間眼神閃爍,並不似光明正大之輩,基於這種種理由,都讓在下不能就那樣離去,於是折返——”
紫衣人說到這裡,不再往下說了,但下面的也不需要他再說,唐盈已完全明白了。
她雖聰明,卻遠遠不及面前二人的細緻入微,不,這不僅僅是細緻的問題,某種程度上代表一種更高的睿智,她唐盈今日算是受益菲淺。
“多謝公子的出手相助。”她再一次道謝,並再一次對這個男子的印象加深。
“在下還是那句話,心中有些迷惑在下的介入是不是真得幫助了姑娘?”男子又望向青衣的她,一句話說到後來變得飄渺,似乎長了翅,飛在了風中——
唐盈自然清楚地知道,如果只有自己一人面對那三個殺手,紫衣男子的相助無疑是救了她一命,但對於青衣的另一個她呢?
於是,也望向了對面——
那張容顏上依然從容,好像事情的演變都在她的預料之中,又好像發生的一切都不關她的事。
平靜的神情中看不出任何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