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你感到困惑與震動嗎?”
曾參的聲音傳遞到程知遠的耳邊,程知遠彷彿已經置身在簡牘所映照的萬里山河之內,曾參的聲音猶如雲霧般縹緲不定:
“聖人之間的比試,是道理的比試,這種真正的天地大道,不是你三兩句詭辯就能匹敵的。”
“你感受不到道的碾壓嗎!”
浩瀚的聲音忽如雷震,程知遠道:“詭辯也好,悖論也好,解釋也好.....不管你們怎麼說....”
“我沒有感覺到的道的碾壓。”
程知遠的語氣平靜:“或許是我已經凌駕於道之上了。”
“哈!”
這一次是萬章。
“誒....”
他笑了一聲,又嘆了一聲。
笑的是程知遠的狂妄,嘆的是程知遠的愚蠢。
聖賢的本領到底有多大,拿着定秦劍殺了一位聖人,不代表程知遠本人真能與聖人平起平坐。
除非這一次,程知遠在道理上碾碎了聖人們的道,這樣,才真正有資格,與這些“學派魁首”們掰掰手腕。
“那就看看你的道理,能從我們手下奪走多少子民吧!”
萬章的聲音有些幽遠,程知遠卻是一句話都不肯吃虧!
“既然是全力比鬥,那我也要多說兩句!”
“孟氏的道理也只有梁惠王才願意聽,天下都沒有願意用孟氏道理的人,萬章先生,莫不是在這裡夢遊呢吧!你哪裡來的子民!”
程知遠雖然沒有笑意,但這句話則是赤裸裸的嘲笑!
孟氏的道理在現實中毫無用武之地,竟然只能淪落到在山河簡牘之中找找存在感?
萬章的面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孟氏的其他賢者也神色不愉快,程知遠卻是道:“嘴皮子誰都會打,我第一次玩這個,若是有哪裡弄錯了,還請多多包涵!”
哼!
萬章深吸一口氣,而曾參那邊,聲音再次傳來:“說得好!既然這樣,我們也就不照顧你了。”
程知遠眨了眨眼睛,着實想笑。
自己請他們包涵,結果他們直接不照顧了?別介啊聖人,怎麼這麼小氣?
可惜笑不出來啊!
聖人們的道理傳頌,程知遠看到,山河簡牘內的天下是相互連接的,像是真世卻又朦朧如幻影,有一絲虛無感。
“這是萬民錄,你也可以看做是真正的天下,因爲只要是儒家大賢整理過的地方,那些黎民庶首的名字,全都會出現在萬民錄上。”
“於是,這個天下便誕生了。”
儒家的天下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好,程知遠看得出來,雖然人人學禮知樂,連庶人也能哼唱一兩句,但衆生比起傳聞中的周公之世,似乎還差了一些。
“說不上來差了哪裡。”
程知遠對漆雕暉道。
在山河簡牘之中,他們既是簡中人,也是簡外人,因爲簡牘之中有他們的名字。
“我是一個策士?”
程知遠對漆雕暉詢問,漆雕暉則保留了它工匠出身的背景,同時繼承了原本的身份。
他是儒門八脈之一漆雕氏之主,在萬民錄中,被他所感化的,支持他的道理的民衆,有八萬人。
“八萬人,很少了。”
程知遠看向曾參的儒宮,雲煙散去之後,那片儒宮中升起的巨大氣運,昭示着他的本事。
六十萬!
六十萬子民尊奉曾參的道路!
“故君子不貴興道之士,而貴有恥之士也;若由富貴興道者與?”
“貧賤,吾恐其或失也;若由貧賤興道者與?”
“富貴,吾恐其贏驕也。夫有恥之士,富而不以道則恥之,貧而不以道則恥之......”
曾參的聲音伴隨着那些子民的唸誦傳來,程知遠聽完之後,對漆雕暉道:“漆雕先生,曾參先生怎麼還罵人啊。”
漆雕暉忍俊不禁。
曾參這段話的意思是不看重那些有所求而來求所謂正道的士人,且致富走正經路,喜歡歪門邪道,這罵的是誰自然有程某人對號入座。
程知遠一步走出幻化而去。
在山河簡牘中的,是程知遠的名字所成就的“幻身”,“真身”則依舊捧着簡牘,這就是這些簡牘的神奇與荒誕之處,萬民錄的威能,這只是冰山一角。
程知遠的名字見到了那些名字,萬民的名字移動,它們又是鮮活的人一樣,程知遠走過去,問那位高高在上的曾參的名字:“它們是有思想的嗎?”
曾參的名字道:“萬民彔彔入的人,都是有思想的,它們就是黎民庶首,你想問什麼?”
程知遠的名字問道:“你在什麼位置?”
曾參的名字迴應:“我在聖人的位置上。”
程知遠的名字又問:“聖人在天上?”
曾參的名字聽到了,他想了一下,但依舊沒有下來。
程知遠的名字道:“你佔據了神人的位置,也佔據了天子的位置。”
曾參的名字迴應:“萬民錄中,沒有天子的名諱,天子至高至大,不能進入萬民錄中。”
程知遠的名字道:“天子至高至大卻被困在洛邑尺寸之地?”
曾參的名字迴應:“因爲禮崩樂壞,天下無道,諸侯不尊敬天子了。”
程知遠的名字問:“你的儒門道宮中,貴賤有別嗎?”
曾參的名字迴應:“禮樂所在,尊卑貴賤,自有差別,黎民庶首雖不能盡知禮,但不必過分苛責,大夫雖然知禮,但若是犯法也一定要懲戒。”
“世無尊卑不立,世無長幼則亂,聖人治理的天下,黎民庶首,知禮通樂,人人有德,便不會發生戰亂,不會有欺凌,不會生出悲傷憤怒。”
程知遠的名字不去問曾參的名字了,而是找到一個庶人的名字,這個名字閃爍着,程知遠的名字問道:“萬物衆生生來都是有等階的嗎?”
那個庶人的名字毫無遲疑:“是有的,飛鳥永遠飛在天上,地上的羊不可能長出翅膀。”
程知遠的名字道:“所以羊發明了弓箭,把飛鳥打了下來。”
庶人的名字頓時一愣,他呆呆的看着程知遠,而程知遠的名字又拉住了第二個人。
“天子與諸侯,士大夫與工匠,之間的階層是不可逾越的嗎?”
那個庶人的迴應也是“不可逾越”。
“但田氏代齊,三家分晉,士大夫吃掉了諸侯,而秦驅天子,是諸侯羞辱了天子,工匠不能高於士大夫嗎?”
那個庶人同樣愣住了。
曾參感覺到程知遠似乎有些不懷好意,他開始唸誦,於是在這山河簡牘中,曾參的名字熠熠生輝,發出浩大的禮樂之音:
“忠者,其孝之本與?孝子不登高,不履危,痹亦弗憑;不苟笑,不苟訾,隱不命,臨不指。故不在尤之中也.....”
程知遠根本不管那浩大的禮樂,也不管曾參的唸誦,那些黎民庶首,程知遠每逢一個,便要問出一個問題,而答案往往都不是那些黎民庶人回答的那樣。
戰國的階級是固化的嗎?
士大夫是生來尊貴嗎?
天子爲什麼會被諸侯羞辱?
聖人爲何要傳道天下?
你自己的理想是什麼?
庶人們雖然覺得奇怪,但聖人治理的天下還是比較好過的,於是他們都沒有細想。
程知遠找到了一些奴隸。
“曾參先生,身爲聖人爲什麼不赦免他們呢?你既然代行諸侯王事,何不網開一面?”
程知遠問道:“他們犯了什麼罪責呢?”
曾參道:“你想釋放他們?你還是法家第四派的宗主,怎麼有這種愚蠢的想法?”
“既然淪爲奴隸,那就是曾經犯了大罪,這種罪是可怕的,不會有誤判。”
曾參指着一個奴隸的名字:“他殺了他的父親。”
程知遠道:“那確實是該淪爲奴隸的。”
曾參指着另外一個奴隸的名字:“他曾經拐賣人口。”
程知遠點頭:“那這個也是應該去死的。”
一連數十個奴隸,每個人都犯了不可饒恕的罪責,程知遠全都認可曾參的行爲,隨後最後轉了一圈這些奴隸,忽然問了其中一個人道:
“你想成爲聖人嗎?”
那個奴隸嚇得連連搖頭,程知遠去追問,那個奴隸才膽戰心驚表示,本來已經死了的人,得以成爲奴隸而苟且偷生,聖人這種詞彙,不是他能夠污濁的。
程知遠對曾參道:“你在他們的心中極其高貴。”
曾參道:“我並不高貴,是他們覺得我高貴。”
“你知道嗎,在這個周,在這個周天子的天下,士族生來便是高貴的,而我們以前都是窮人,所以聖門出現之後,天下的窮人才找到了上升的途徑。”
“聖門讓貴族們有了危機感。”
程知遠點頭作揖,十分認可曾參的話。
“現在您是諸侯的王,我想在這裡講學。”
程知遠:“耽誤曾參先生一天的時間。”
曾參沒有說話,只是默認了。
一天而已,他並不認爲程知遠的那口詭辯能忽悠到誰,這裡的庶首過的日子,比起真正的天下要好得多了,這些名字比他們的主人要開心的多,沒有戰亂,沒有饑荒。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是的,程知遠並沒有忽悠任何人。
程知遠只是在講學的時候,告訴庶人們,他們其實失去了很多東西。
庶人們很疑惑,因爲他們並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他們的身家財產,總共也沒有幾個刀幣。
“自三代以前.....”
自三代以前,階級並不是固定的,天下是公有制的,堯舜禹的時候,人民生活雖然艱苦,但卻是發自內心的歡樂,整個天下都呈現一種欣欣向榮的狀態,但是到了夏朝,聖皇啓把公天下變爲家天下,擊敗了有扈氏後徹底坐穩了位置,他是有雄心壯志的,但最後也消弭,而到了太康的時候,就發生了后羿竊國的事情,從此天下的發展似乎開始走入下坡路,進入了一個很緩慢的時期。
爲什麼會這樣?因爲君主貪圖享樂,沒有人擁護他。
因爲階層的分化,在這時候已經開始了。
“你和你的鄰居都拿到了一碗麥飯,你的鄰居比你要尊貴,他要求你給他半碗,你給嗎?”
庶人一開始是想說不給的,但是聽到了尊貴,便又猶豫了。
“這一碗麥飯很大,你只需要十分之一就能填飽肚子。”
程知遠接着說:“你的鄰居拿走了一半,還想多拿一點。”
“這怎麼能行。”
庶人道:“我肯定是不給了的。”
程知遠:“他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拿走了,並且吃了下去。”
庶人撓了撓頭。
程知遠:“他又來了,還想再拿一份。”
庶人急了:“我這次不走,他怎麼拿?”
程知遠道:“好吧,他說,你和我一起幹活吧,我幫你拿種子,你負責撒,等到有了收成,你和我一起吃怎麼樣?”
庶人想了想:“這還可以....”
程知遠:“但這塊地是他給的,你要幫他耕種。”
自古以來,一旦有了尊卑貴賤,上層的人就沒有停止過剝削下層的人,即使是聖人,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改變這種情況,只好減免賦稅,試圖把社會倒退到更久遠之前的三代時期,不過這也算是一種解決辦法,只是過於消極。
而在對待國人與野人(庶人)的情況上,楚國的表現是最爲明顯的。
“我不是說曾子的道理不好,我只是想告訴你們,你們有一些本來應該有的東西,但你們放棄了,失去了。”
庶人們聚集了起來。
他們從太陽升起的時候,待到了太陽落下的時候。
程知遠住口不言。
而在短暫的寂靜之後,有庶人開口詢問了:
“人人平等是對的嗎?勞動創造財富是對的嗎?每個人都有權利追求更好的生活嗎?”
他們已經從程知遠這裡知道了一些奇怪的詞彙。
程知遠搖了搖頭。
今日的講學已經結束,與曾參的約定如此,程知遠不會再說一個字。
大家都在看着這一次的“鬧劇。”
不僅僅是曾參一個人,雖然曾參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蹺。
程知遠說,不是否定曾參的道理,而僅僅是告訴庶人們,他們失去了什麼,而他們想要拿回一些東西,就必須要承擔一些東西。
曾參也想看看,程知遠這一日的講學,到底講了什麼。
“太陽高高在上,離我們越來越遠,我們要做的不是去祈禱,而是把太陽拉近一點。”
庶人們開始向曾參的學宮走去,學宮中的那些士人面色不善的試圖阻攔,而曾參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立刻出手製止了他們。
“你們要問什麼?”
庶人們聚集起來,每個人手裡還拿着工匠與農夫的器具。
“勞作之人得來的東西,應該由勞作之人自己掌握。”
曾參問道:“若沒有人交稅,天下如何運作呢?國家如何運作呢?即使是三代的時候,也有交付糧食的行爲。”
庶人們歪歪扭扭的拜禮,但曾參卻很認真的還禮。
因爲不需要苛求庶人們有過分莊重的禮儀。
“聖人。”
庶人們在這一刻,對曾參的信仰消失了。
“我們認爲您的道路是正確的,但我們也想拿回我們應該有的,而我們也願意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曾參問:“你們要做什麼?是我的道理錯了麼?”
庶人們:“您的道理沒有錯,但程夫子和我們講了您殺豬的另外一條道理。”
曾參問:“什麼?”
庶人們:“您爲什麼養豬呢?您最後還是把豬殺了,是爲了教育您的兒子,但是豬呢?”
養豬之所以細心,是爲了更好的殺豬。
而哭鬧的兒子,就像是士族貴族的不滿,殺豬,是爲了堵住貴族們的不滿,同時也是取信於他們。
於是天下就穩固了。
曾參在這一瞬間,勃然色變,他從來沒想到,這個事情還有這種方法去解讀。
這簡直是詭辯中的詭辯!
“王侯將相的天下,不是我們的天下,這個天下,原來沒有我們的位置。”
庶人們拜退之後,他們的手中舉起火把,而這一瞬間,曾參的六十萬子民,剎那減去了二十餘萬!他的氣運,在頃刻之間驟然跌下雲霄!直至他聽到了那庶人中,有人喊出最後一道,也是第一道憤怒的聲音!
萬民錄開始翻動,簡牘震盪,那些王侯將相的名字,原本被隱藏起來的名字,全都出現了。
“王侯將相——”
“寧有種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