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漸起,大戲開幕,楚王的傳喚準確的抵達了驛館,而讓他有些狐疑不已的是,所謂的天子使者,居然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完全沒有一點警惕的感覺。
而且,自己的使者回復到,天子的使臣要自己轉述給大王,他等待此時已經很久,關於之前其餘天子使者被鬼神擄掠的情況,他必然要與大王好好分說一番。
楚王聽完之後都呆了。
這人是傻子?
對方來的這麼光棍,反而讓他有些不舒服了。
勾直餌鮮,釣魚也不是這麼容易就上鉤的吧,還是說對方真的沒有意識到問題所在,也沒有看清楚此時的局面,而是真的以爲,自己會好聲好氣對待天子的使者?
甚至他或許,還準備登臨朝堂,對自己大加呵斥?
“當年昭文君也不會這麼傻....不會這麼狂妄,這是詩歌禮樂讀傻了麼?”
話說昭文君如今還活着...不對,應該說,他是如今的東周公。
當年昭文君還與諸王都能說上話,與秦惠文王,趙武靈王同時代,當年,他代替天子周旋於列國之間,長袖善舞,爲周王朝保存了最後的尊嚴,而如今他也老了,權利都被西周公取去,基本上也爭不過對方,可謂是英雄遲暮,可悲可嘆。
楚王摸着下巴,心中想着,既然這傢伙這麼愚蠢,那就不要說是自己過於陰險。
他也想過自己的這次動手會造成什麼後果,列國征戰,雖然都不屑於理睬天子,但是天子的存在,是所有諸侯王爭鬥時,僅存的一點點仁義道德了,也是最後的一塊遮羞布。
即使是秦王與齊王曾經嘗試僭越,最後也都被以大義的名分,遭到列國逼迫,去了帝號,而如今,自己如果真的殺了一位天子使者,用來換取秦王孫的話.....
秦王孫與天子使者,孰重孰輕?
從禮儀上來看,自然是天子使者的分量重,然而如今,禮崩樂壞...禮儀之千鈞自然不如政治之草芥,楚國從當下的情況來看,神門逼迫自己完全效忠,而秦王孫必須要送回去,否則就是兩頭不討好。
說實在的,楚王心中很怕,他總覺得,神門的舉動過於詭異,他們即使是真的想要把楚地變爲陸地神國,那至少也需要王者的統領,羊羣需要牧羊人,他們就不怕把自己逼迫太狠,最後也來個反神運動?
楚王咬牙,捏拳,然而最後捏緊的拳頭還是鬆開了。
不是神門肆無忌憚,而是自己有求於人。
一旦神門撒手不管,楚國的國力必然大損,從氣運到人口,在戰爭中死去的英魂不會前往三重泉,必然全都積累在神門當中。
楚王的牙齒打起顫來。
八千年的楚啊,從有楚地開始,東皇太一下降,與楚國初代君王鬻熊合作,由此開啓人神共治的南方天地,神人主天,道人主地,故而楚國的風土人情,與中原大不相同。
鬻熊,乃楚國之祖,亦爲“道祖”!
道人之祖!
但在道祖鬻熊逝去之後,東皇太一完全操縱了楚國的國家制度,同時歷代的楚王也必須接受東皇太一的冊封,君權神授之下,楚國的王基本上相當於這位南方天帝在人間的代言人,失去了本屬於自己的王權。
神門在八千年內,聚集了多少英魂?東皇麾下的神徒軍,到底又有多少?
根本不能計算。
楚王接受侍者的更衣,同時心中思考,忽然打了一個冷顫。
他如墜冰窯,恐懼不已。
東皇太一莫非是故意的,已經逐步準備抹去自己這個“王”在楚國的影響?
所以他才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因爲他根本無所顧忌,自己投靠就是作傀儡,不投靠他遲早也要把自己弄下去,早來晚來,不過是和平過渡與流血政變兩類情況,但是結果對於東皇太一來說,都是一樣的。
楚王來到了大殿,焚香以迎天子使者。
臘肉已經備好,而一口格外巨大的“鼎”,早已被搬到王殿上,鼎內的水已經煮的沸騰,白色的煙氣不斷向上升起,如天上翻卷的浩瀚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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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爍挎劍,隨同程知遠來到地方,而迎接他們的,是屈氏的一位中年人。
“屈叔父!”
項爍上前,向他行禮,屈獻點了點頭,對程知遠作揖。
“先生,這番來前,可吃了朝食嗎?”
屈獻摸着小鬍子,但神色卻並不是怡然自得,反而很是嚴肅。
程知遠道:“朝食未吃。”
屈獻點了點頭:“檮杌鼎已備好,水光已沸,我王正在翹首以盼先生的到來。”
“先生,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屈獻盯着程知遠,邊上項爍大吃一驚,直是道:“叔父!王殿上何來檮杌鼎!這是做什麼呢!”
他趕忙把程知遠一拉,驚恐低聲道:“不可去!不可去矣!檮杌鼎從來不拿出來接待任何人,古之兇獸,豈是待客之禮,此乃凶禮啊!上一次見過檮杌鼎的,乃是張儀!”
“我王是準備將你殺了之後,烹之以獻上皇!豈有此理,我王今日,何至於如此昏聵,此鼎出,天下皆知楚王欲烹殺天子使者,這是僭越之心昭然若揭,將遭六國口誅筆伐啊!”
“誰,誰給他出的這個主意?!”
程知遠嘆道:“大丈夫不當五鼎食,便當五鼎烹,看來楚王今日是把所有威脅手段都用上了,三句話不合,就要我性命,也罷,昔年張子見檮杌鼎,能忽悠楚懷王,今日我也忽悠得。”
“不過區區這一鼎,還是配不上我啊。”
他對項爍道:“我這番去,後背便交給項兄弟了。”
項爍氣得不輕:“你這混賬人物,若不是我大兄滿口答應,我便要一劍把你在這裡砍死,省的上臺,說不得還要連累我項氏了!”
“我大兄真的是昏了頭,他怎麼敢在你身上押注!”
程知遠道:“楚國愛才,昔年陳軫說楚王數次,暗中阻撓,楚王從不計較,昔年屈子數罵楚懷王,乃至於懷王當庭痛苦,怒不可遏,後來還不是給他升官加爵?”
“你項氏不過是陪天子使者,引薦入楚王殿堂,出了事情,與你項氏又有何干系啊?項氏地位,什麼叫做新貴啊?王所需要之人,便是新貴!我都看出來,你家是牢不可破,固若金湯,安穩着呢。”
“這可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呢。”
程知遠的目光望向王殿,他在臺階下,此時按住了身上的劍。
楚王殿可沒有秦王宮那麼麻煩,還要解劍,楚國貴族,佩劍上殿,那是常態。
程知遠入殿之後,楚國的大殿富麗堂皇,華麗無比,楚王端坐上首,而兩側的庭臣們,似乎距離中央稍微遠了些,故而顯得中間有些空蕩。
“天子使者,程知遠,奉天子制,送卷宗入楚,呈言三宮合併之事。”
程知遠把卷宗遞出去,邊上有上大夫過來取走,轉給楚王。
楚王盯着程知遠,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他正欲開口,此時程知遠忽然先一步講話了。
“還請王上先恕在下無禮,只是這大殿光明,鼎中佳餚,其味極濃,不巧在下朝食未進,此時是頭暈眼花,聞得味道,那腹中饞蟲便被勾引,受不了此等折磨,敢問王上,這鼎中烹的是何美味,竟然溫香至此?”
楚王的眼睛眯了眯:“是魚,鯽魚,鯉魚,鱸魚,加上已經煮好的河黿羹,引爲魚之湯。”
程知遠道:“三魚一鱉,世之極鮮也,河黿之美,齊以蘭梅,芬芳甘旨,未咽先滋.......王上手下彭師,選材極佳....”
“然湯谷之煮,若要盡出獻媚,則水不能過沸,亦不能急躁,需要一點一點的,慢慢烹飪,火勢當緩緩由小轉大....這湯的味道雖然聞起來極鮮,但喝起來,恐怕還是有點不足......”
楚王的眼睛動了下,他似乎是無意的低頭,敲了下案桌:“天子使者遠道而來,腹中飢餓難耐,准許你喝一蠱。”
“至於哪裡不足.....還請使者仔仔細細與本王說清楚,本王也好回去,重重斥責彭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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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獻望着兩人離開的背影,他轉過身,此時不遠處,他的一位門客走來,向他見禮。
“庚先生,您說要藉助這次天子使者與秦王孫之事,給我王獻策,徹底擺脫雲中君的控制,可有幾分把握?”
那年輕人過來,笑道:“昨日三分,天旦時五分,現在是七分。”
“不過等那位天子使者入朝堂之後,把握便有十分了。”